萧宸醒来下意识叫了一声阿榆,却又不知如何面对她,改口说:“于圭进来。”
叶白榆稳坐没起,于圭看了她一眼,应声走进内帐。
“陛下,可是有吩咐?”
萧宸抬手捂着额头,道:“拟旨……”
片刻后,于圭自内帐出来,朝叶白榆道:“陛下有旨。”
叶白榆立刻跪地听旨。
“因安南侯独子梁宗已亡,族中无德贤之辈,则于安南侯亲女中择选叶氏大姑娘白榆为世女,择日入南陵为质。既为世女,不可婚嫁,将从叶氏一族中挑选一子过继。”
旨意的重点是最后一句,不可婚嫁。
萧氏一朝从未有过世女的先例,故而没有对照的章程。只有前朝有过寥寥数语的记载,只说那位世女终身未嫁,为家族奉献终生,死后由同族子侄继承。
至于这终生未嫁是自愿还是人家宗族的规矩没有提及。萧宸拿来所用,倒成了女子继承家族的条件。
于圭宣完,略有担忧地看向叶白榆,“大姑娘……”
“叶氏白榆领旨,谢君恩。”叶白榆即刻领旨,神情无异。
功名利禄是男人的人生大事,婚嫁生子就是女人的大事,若自愿就罢了,这样被动接受对女子而言很不公平。
于圭以为她会同陛下闹上一闹,没想到竟这样容易就接受了。这更加重了他方才的怀疑——叶大姑娘是否是自愿入南陵为质?
他百思不能解,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就是她不想留在陛下身边。
但陛下不许她婚嫁,她是宁愿不婚嫁也不要待在陛下身边吗?
于圭看着内帐的方向叹了口气。
消息以书信的方式传到了南陵兵营。
左荀拿着书信激动万分地跑去谢容与榻前嚷道:“阿音要回来了,萧宸他同意了!我就说你多余担心,这不是挺顺利吗!”
昏睡的谢容与睁开眼,瞥了一眼那纸上的字迹,写了有整张,一看就不是这寥寥数语。
“还写什么了?”
“哦,我还没来得及看。”左荀光高兴了,没往下看,“说什么叶大姑娘需要回乡祭祖,拜祭族中长辈,而后回雍城正式受封,昭告天下……好家伙,这一通遛起码得小半年吧?这是不是打量着反悔啊!”
左荀痛骂萧宸狡猾,交换人质还搞这么多名堂出来。
“他不过就是想叫我闹心罢了。”谢容与还是了解情敌的尿性,既然同意了就不会反悔,“但对她是好的,北黎从无世女的先例,必定很多人质疑反对,萧宸愿意给她撑腰走一走流程,让女子继承爵位成为一件合乎常理的事,就像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一样合乎规制,如此就能堵住悠悠之口,将来她入南陵也体面些。”
左荀想了想也对,“不得不说萧宸这厮对阿音是真上心,若没有这国仇家恨的,他俩说不定……”他瞥见谢容与不善的眼神,识时务地闭了嘴,“得,我什么也没说。”
“那接下来要做什么,咱们不能一直等着吧?”
接下来,两国要面对面签一份契约,诸如暂时停战之类。此次交换人质,北黎为妥协一方,故而要接受南陵的一些附加条件。
两日后,萧宸与谢容与相约在广陵城见面签订契约。
按照约定,萧宸入敌国地盘不能带私兵,只允许带两个随侍。
“这也太危险了!”隋末担心南陵没安好心,他们完全可以趁机暗杀了陛下,“不行,我得跟着去!”
于圭拦道:“人家防的就是你。”
“那要怎么办?”隋末急得抓耳挠腮,“要不我易容?”
于圭拿下巴指了指帐内,言下之意是由陛下决定。
“于圭,”萧宸在大帐内说,“你换上内侍的行头,给阿榆找一身侍女的衣裳,你俩一起随我入广陵城。”
于圭出门在外作寻常兵士装扮,换上内侍行头就代表是陛下的随侍。而叶白榆作男子装扮,换上侍女服就代表是陛下的贴身侍女。
非常符合双方约定。
隋末更愁了,于圭好歹有些功夫,叶白榆一个弱女子,去了有什么用?
殊不知,只要叶白榆在,谁也不能动萧宸分毫,甚至还能气一气敌方谢相。
晌午过后,萧宸乘坐御车,带了百十来个玄羽卫,浩浩荡荡到了广陵城下。只看架势不像是来议和的,倒像是来接受敌国朝拜的。
谢容与左荀做足了姿态,亲自来城门外迎接。依着双方身份,他们二人得朝他国陛下行臣礼。
“南朝谢容与,见过萧帝。”
“南朝左荀,见过萧帝。”
萧宸本质上是来求和,多少应该放低些姿态,但谁叫对方是情敌,他一点也不介意寒碜对方。
他坐在御车上居高临下抬了抬手:“二位免礼。”
左荀的脸当场就黑了,就没见过求人的这么横的!不过,他隐约觉得自己可能是受了某人连累,便朝旁边挪了挪脚,让姓谢的一个人面对情敌的针对。
谢容与却是毫无异样,还朝情敌温和一笑。
但,萧宸这还没完。
“阿榆,扶孤下去。”萧宸把手伸出车帐外。
叶白榆上前接住萧宸的手,却被反握住,改扶为牵,惊掉了周遭南陵兵的眼珠子。
也没听说北黎国君是个贪图美色的荒唐之人啊,怎么带兵打仗还随身带个女子,带就带了,大庭广众地还如此举止亲密?
谢容与含笑看着二人手牵手走向自己。他注意到叶白榆的脖子上有未消的红痕,唇角有伤口,似乎是……很激烈。
“谢相脸色不太好啊,伤没好何必出来吹风?”萧宸站在谢容与面前,充满歉意地说,“是孤的属下不懂事,出手太重了,下次谢相若想找孤叙旧,请先递个帖子,千万莫要大晚上的冒然闯入我军营地,会被当成入侵者杀掉的。”
谢容与大晚上跑去敌军营找打这事,南陵军中除了左荀无人知道,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这下被萧宸当众说出,南陵兵们都惊掉了眼珠子。
这是北帝污蔑吧,谢相怎么可能是这种没脑子的蠢货?
谢容与掩口轻咳一声,笑道:“萧君昏迷数日,消瘦不少,我实为担心,难得遇上一个德才兼备的敌手,若失去了,将是憾事一件,还请萧君多保重。”
言外之意是,你即将失去阿榆,千万别气死了,你气死了,我气谁去?
萧宸照单全收:“多谢关怀,谢相健在,孤怎舍得先死。”
这是说,老子一定先把你熬死了,阿榆早晚还是我的。
左荀实在听不下去了,一个国君,一个宰相,大庭广众的含沙射影互相骂娘,这是脸都不打算要了。
“那什么,时辰不早,萧帝请入城。”左荀把谢容与推到一边,亲自引着萧宸入城。
萧宸牵着叶白榆走在前,左荀谢容与错后半步以示尊敬。
一行人很快到了南陵大营主帐。为防止两方互相暗算,理应只允许萧宸与谢容与两人进帐。但萧宸没有要放开叶白榆的意思,竟旁若无人地牵着进了帐。
左荀见状抽了抽嘴角,多少有些理解谢容与的心情了,这要换做是他,非给情敌剥皮抽筋不可。太气人了!
他眼神瞥向对面站着的于圭,没忍住,问道:“这位侍女既是贵君独宠,怎么还只是个小小侍女?”
于圭姿态谦逊地欠了欠身,回说:“陛下之事,我等下人不便多问。”
左荀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又行试探:“可是人家姑娘不乐意入后宫?”
于圭看出来陛下与谢相之间的剑拔弩张,便也学着陛下那样气对方:“非也,后宫女子有诸多规矩约束,不能时时陪伴陛下,贴身宫人倒是可以时时伴着陛下。”
左荀倍感牙疼,他本来是想证明阿音并非自愿,谁知越证越郁闷。这么看,阿音是真的移情别恋了!
谢危行啊谢危行,让你当初作,这下好了,哭去吧!
帐外的话帐内听得一清二楚,谢容与的心确然在滴血,堪堪用理智逼出些许从容的笑意。
萧宸尤嫌气不死他,道:“谢相开出的条件委实叫孤为难,安南侯已无子嗣继承,家中两位嫡女一位已出嫁,就只有阿榆还有继承的资格。”他宠溺看着叶白榆,“阿榆是孤的女人,不得已要入南陵为质,孤实在不放心她,还请谢相代孤看顾一二。”
谢容与扯了扯嘴角,“看顾世女是在下分内之事,无需萧君托付。”
萧宸道:“这世上哪有什么理所应当的分内之事,谢相与阿榆非亲非故,男女有别,若没有孤托付,也不好接近不是?”
“时辰不早,咱们还是尽快签订契约吧。”谢容与打断他的白日梦,将拟定好的契约放在手边,看向叶白榆,“劳烦这位女史过来取了给你们陛下过目。”
萧宸也看叶白榆:“阿榆愿意去拿吗?”
叶白榆看戏看得正上瘾,谁知火忽然就烧到自己身上了。她说愿意,那谢容与得意,说不愿意,萧宸得意。
她不想让任何人得意。
于是反问:“陛下可愿意我去拿?”
萧宸道:“我自然不愿意。”
“那我便不去。”
萧宸嘴角的笑意僵了几分,她并非不愿意去,是因为他不许,遵从的是表面的身份,而非内心。
而谢容与看到的却是她不愿,她不愿叫萧宸不舒服。
一口气急攻上来,他急咳两声,脸色更白了几分。
叶白榆瞥了一眼,她早听出来谢容与气息不稳,受了那么重的伤,风轻云淡全是装出来的。
她知道他伤了心,但,这怪不得别人。
“既然谢相实在不舒服,阿榆,你便去拿来。”萧宸倒是想看看,这二人如何在他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
“是。”
叶白榆垂眸走向谢容与,但无论视线怎么垂,都能看见谢容与注视她的眼睛。
与萧宸寒气逼人的眼神大相径庭,谢容与天生一双柔情眸。克制的时候温润似水,清澈如泉,感情外露时情意缱绻,蛊惑人心。
此时他毫不掩饰心中的情与哀伤,刻骨的情与绵延不绝的哀伤交杂,令见者心碎。
叶白榆一不小心着了道,心被他精准攥住,酸痛难忍。
她从来逃不开谢容与眼中的情,过去爱,现在恨,难以洒脱。
她暗掐一下手心,朝谢容与微微欠身,拿走了案上的契约,道:“谢相脸色不佳,不如叫个人进来侍奉,陛下大度,相信谢相不会耍什么阴招。”
谢容与眼中哀伤更甚,他勉强提了提唇角,“多谢女史关心,出征在外没有那么多讲究,身边无人侍奉,就烦女史多费心了。”
叶白榆没再说什么,转身回到萧宸身边,呈上契约,“陛下过目。”
萧宸观她的眼神,理智压制了一切。她对谢容与不可能无动于衷,越是克制越代表她在意。
罢了,萧宸也用理智说服自己,既然抓不住她,就不要在意她与谢容与如何,他们早就相爱了不是么。
他接了契约过目。上面列出不少条件,包括北黎五年内不得南征,每年给南陵上贡,广陵城外五十里北黎军不得踏足,以及提供各种商市便利。
他不甚客气地把契约丢还给谢容与,“谢相狮子大开口,多少有点趁人之危了,我要的人不是非要不可,这仗大可以继续打,届时两国耗损无度,鱼死网破,不定便宜了谁去,谢相考虑清楚了再开口。”
“萧君果真不是非要不可么?”谢容与淡笑,“我今日若杀尽北黎俘虏,萧君的后院说话就能起火,士族反噬,民心尽失,你拿什么与我打?”
萧宸冷笑,“打不过就跑呗,横竖这国君也不是非当不可,我早就想与阿榆隐姓埋名,做一对神仙眷侣,若真有这么一天,我还要感谢谢相成全。”
谢容与僵了脸,萧宸一副愿意为她舍弃一切的态度,反显得他机关算尽,不愿为她利益妥协。
他是不能妥协,此次南北交战,完全是他为一己之私发动的,朝中诸多反对声。若不能用巨大的利益堵住悠悠之口,他无法自圆其说。
情敌二人僵持许久,互相踩着对方的底线,谁也没有要退让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