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茂一介文人,说话讲究委婉含蓄,哪怕心里把对方骂成了狗屎,嘴里吐出来的字也得干干净净的。
霍渊说他不配为官,就相当于揭了他文人的皮说他里面塞了草包一样,形同骂他祖宗。徐志茂深感冒犯,脸立时就有些挂不住。
但他还是客客气气地问:“不知这位是?”
不及叶梁文张口,霍渊自我介绍道:“我是叶副将的仆从,翟寂。”
原来是个仆从,不知礼数,不该叫他进来。徐志茂心里这样评价霍渊。
叶梁文圆场:“这孩子不会说话,徐大人莫要见怪。”
徐志茂当然不会跟个白丁仆人一般见识,很大度地笑了笑,“我倒无妨,只是行军打仗忌讳冲动,冲动会坏事。”
“我坏不坏事不知道,徐大人倒是正在坏事。”霍渊不跟他饶文人的弯子,“广陵城若破,你徐志茂就是千古罪人,他日沈公若成事,头一个讨伐的就是你,你可承受得起?”
既然提到了沈公,徐志茂也不绕弯子了:“北黎若无沈公,国势必衰,南陵趁弱强攻,陷入水深火热的百姓何止一个豫州,你年纪小,看事情未必长远,当然,眼下骂某的也不会只有你一个,可某不在乎这些,日后自会有公道之人还某一个公道。”
北黎国的士族以及一部分文人皆认为萧宸只是个会弑兄杀父的莽夫,一个自小在冷宫长大的没读过书的人根本没有什么本事治理天下。诸王夺位后北黎国一度衰败,都是靠着沈霁在朝中主持大局才有今日之稳定。
霍渊不了解沈霁,但只看追随他的人如此冠冕堂皇,这沈公骨子里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都是些追名逐利道貌岸然的罢了。
反而萧宸的行事做派挺对他的脾气,只是对待沈霁手软了些,如果这次直接砍了,像徐志茂这样的脑子被沈公堵了的棒槌就不会做这样的白日梦。
两国交战,失一寸土都是溃败的开始,前线兵将要留多少血才能挽回败局,乃至反败为胜,这些只靠嘴治天下的文人是无法感同身受的。
“我军为夺回一个广陵城,死了上万兄弟,徐大人一张嘴就把豫州拱手送给南陵,未免大方过了头,我看与其失掉豫州,将来再让你家沈公耗费人力物力夺回,不如现在舍弃一个徐志茂,保豫州平安。”
徐志茂这辈子没听过这样冒犯的话,登时如临大敌,“你要作甚?”
霍渊猛地起身上前扣住徐志茂的胳膊,扯了他腰间的令牌扔给叶梁文,“你俩去调粮。”
叶梁文悬了一路的心终于是死透了,到底还是走了硬抢这条路。可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谁能想到徐志茂是个中了沈霁毒的糊涂蛋。
“沈玉,随我走!”
“你们要做……唔唔!”
徐志茂将要扯嗓子大喊,嘴里就被塞了块布团,低头一看,竟是自己官袍上的衣料!
匪徒!强盗!竖子!真是岂有此理!
他在心里把所有能想到的脏字都拎出来过了个够,只是没能撼动人家半分。
霍渊抱臂坐上公案,对着徐志茂涨红的脸,说:“我要是你就省点力气,反正你家沈公也不会来救你,何必自讨苦吃。”
徐志茂趁机想要逃,他往左逃,被霍渊用左腿挡回,往右逃被霍渊用右腿挡回,端的是寸步难行。
徐志茂急得呜呜乱叫,试图召唤外面的差役。
但霍渊一句话就把他冻住了。
“如果不是看在你尚算有所作为的份上,你现在就已经身首异处了。”
徐志茂吓得立时禁了声。
叶梁文这边颇为顺利,有徐志茂的牌子,还有沈三郎这块活通行令,去哪都畅通无阻。
等他们把粮草运出城,天已经黑了。叶梁文独自回县廨公房找霍渊,见到的却是叫他心惊胆战的一幕。
有数十差役围住了公房,里面传来兵器相碰的声音,他们在围攻霍渊!
叶梁文不及多想,上前一步大呵:“都给我住手!”
他试图把差役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可竟然无人理睬他!
差役们皆是如临大敌地拿刀对准公房里的小将,哪里敢放松半分心神。那小将以一敌众毫不落下风,眨眼就放倒了十几人。
听见叶梁文回来,霍渊夺走了近身一人的刀横挡在身前,说:“我无意取你们性命,再不知好歹可就难说了。”
差役们也不想打,可这小将要带走徐大人,怎能叫他就这么走了?
“你放了我们大人!”
叶梁文没明白,运走粮就完成任务了,怎么还要带走人?他上前挤开人群往里看,只见公房里有十几差役倒在地上哭爹喊娘,霍渊在其中一手拿刀一手牵着绳,绳子绑住了徐志茂的手。
他脑子嗡嗡的,这小子到底要做甚,带个大活人回去除了浪费粮食还能有屁用!
霍渊道:“你们徐大人为了给前中书令沈公讨要所谓的公道,私自扣军粮朝陛下示威,你们可知后果是何?不出两日广陵城必破,接下来南陵军会继续北进,待打到安城脚下,你们有几家能安?”
“我今日带走徐志茂是以一儆百,他日谁敢再为沈公讨什么公道耽误军务,我翟寂皆不留情,诸位想拦的,我只好一块儆了,不拦的,我敬你们还有颗公道之心。”
公道不公道的,差役们不懂,但南陵军会打到安城脚下这事是事关他们一家老小生死的大事,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
叶梁文此时此刻对霍渊是敬佩的五体投地,虽然他脑袋大了三圈。他不否认沈霁对北黎是有些功劳,可他离任后还如此操控朝局就很过分了。
明理的人知道过分,但不敢说不敢挡,霍渊敢第一个站出来,不管方式如何,他都是伟大的。
不多时,堵住公房门的差役们逐渐让开了道。
安城县廨的这一幕很快传遍了豫州乃至临州,那些早知道消息憋着看热闹的,等着陛下妥协的,无不跌碎了眼珠子。部分想要效仿之的沈霁党羽暂时歇了心思,也有不信邪的,打算声讨叶梁文与南征军。
萧宸最近亦因为沈霁受了些难为,各地沈霁党羽纷纷消极怠工,导致公事延误,贼人猖獗,百姓深受其苦。
他正计划着找个人开刀,安城的消息就传到了耳中。
但他不认为叶梁文有这样的魄力,八成是那小仆干的。
“徐志茂是生是死?”
隋末道:“被叶梁文带走了,应该是没想杀,但能活到什么时候就不得而知了。”
萧宸沉思片刻,叫冯坚拟旨,“以后凡有干扰军务者,就地格杀,不必上报,各州县有盗贼烧杀抢掠现象的,当地官员降一级,有百姓因此伤亡的,超过三人就地罢官,永不录用。”
叶白榆端药过来,听见拟旨又退了出去。
“进来。”
萧宸喊她。
自从沈霁以及沈霁的谏官都熄了火,萧宸就少了顾忌,常让叶白榆在殿中服侍。
叶白榆端药进殿,冯坚捧着旨离开,错身而过时,她察觉冯坚的脸色不太好,像是有恙。
她若有所思地来到萧宸身边,打开药食盒取了药出来。这一碗药是她在帝寝熬制后换下的,所以没有问题。
“叶梁文办了件大事。”萧宸面向她,说安城之事,“我正想寻个人杀一儆百,他此举帮了我大忙。”
叶白榆自动将这种事安在霍渊头上,她发现霍渊越来越超出了她的认知,几乎成了另外一个人。她一方面希望霍渊有自己的立身方式,但又不免因为他的一些行事而担心。
沈霁的党羽众多,他上来就是一个下马威,无形中惹怒了不知多少权贵。他在走萧宸的老路,甚至比萧宸还要放肆。
“可是在担心他?”萧宸看出了她的心思,“坦白说我也有些担心。”
叶白榆十分意外,萧宸之前还恨不能杀了霍渊,竟会担心?
萧宸对上她诧异的目光,笑了笑,“你可能不知道,我常常对自己产生疑惑,我在走一条不知深浅的路,前人没有指引,路上也没有同伴,甚至路的尽头是黑暗是光明都不知道,陷入迷茫时,我总怀疑自己可能走错了。”
“你这小仆我从第一次见就知道他与我是同类,我现在有些庆幸没有杀掉他,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小仆,能走到哪里我很期待。”
期待他成功,也怕他成功,总之十分矛盾。
叶白榆最近常能听到萧宸与她说这样的心里话。他似乎试图找一种亲密但又不让她排斥的相处方式,她为此感到困扰,因为她的计划里没有他的真诚以对。
所以她只好不予回应,希望他能知难而退。
萧宸似乎也不打算要她回应,转而道:“昨日叶梁宗把史姨娘打了。”
叶白榆端药碗的手一顿,“姨娘可有妨碍?”
萧宸说不知,“你要回去看看吗?”
叶白榆回不回去倒是其次,叶兰芷应该回去。安南侯不在家,叶梁宗跟韩氏当家做主,头一个要除掉的就会是史姨娘。
“可否请陛下应允,让我带兰芷回去看看?”
萧宸点头,“早去早回,我叫于圭跟着去,他还算有些体面,有什么事好照应你们。”
叶白榆不想叫于圭跟着,她迟疑片刻,“于常侍近来侍奉陛下左右,想来辛苦,不如换个人吧。”
萧宸倒是没察觉出她有别的意思,“冯坚最近有意培养于圭,所以很多事都交给了于圭去做,他确实也走不开,这样吧,叫郑瑾与你们回去,再派几个玄羽卫的人跟着。”
郑瑾是宫中侍奉各位贵人的女医,若无旨意不可能去朝臣家中,所以她本身就是一道活圣旨,这算是萧宸借给她敲打韩氏与叶梁宗的尚方宝剑。
叶白榆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是陛下想得周到。”
“去吧,若要紧,叶兰芷可以多住几日。”
随后,叶白榆跟叶兰芷还有郑瑾,以及几个宫人玄羽卫一并去了安南侯府。
他们的忽然而至吓到了韩氏。
“怎么不年不节的忽然回来了?还带了谁?郑瑾?”
王嬷嬷道:“是郑司药,昨儿史姨娘才……那什么今日陛下就派了郑瑾过来,会不会是……叫陛下知道了?”
韩氏正担心这个。昨日大嫂过来与她说起叶兰芷跟于圭之事,恰叫叶梁宗听了去。这孩子是个沉不住气的,嫌弃叶兰芷给叶家丢了人,当时就恼了,凶神恶煞地杀去了史姨娘住的院子,把人打了个半死。
今日叶兰芷跟叶白榆带了宫里的女医不声不响地回来,很难不叫人怀疑是陛下知道了什么。
“是不是的,好生招待着,若问起史姨娘,只说发热起不来床,别的一概不要提。”
这种家务事就是关在家门里的事,即便陛下知道了又能如何,最多就是叫叶兰芷带个女医回来看看。看完了回宫去,史姨娘还是要在家里住着,还是归她这个主母管。
史姨娘若是聪明就不会说出实情,她不说,叶白榆叶兰芷还能如何?
然而,叶白榆并没有问。
她与王嬷嬷说:“陛下体恤我与兰芷在宫中侍奉,不能常在家孝敬,是以特叫郑司药过来给史姨娘瞧瞧身子,侯夫人事多我们就不打扰了,劳烦王嬷嬷告知一声。”
王嬷嬷酝酿半天有关史姨娘着凉染病的话,没想到一句没用上,心里不免忐忑,但也不能拦着人家。
”大姑娘这话怎么说的,夫人便是再忙,两位姑娘回来了也没有不见的道理,方才她听闻你们回来了,高兴的什么似的,立刻就叫厨房准备你们爱吃的,还说叫你们去陪她说话呢。“
叶白榆没搭腔,把韩氏这个主母的一片“心”晾在了地上。
“郑司药宫里事务繁忙,不能久留,还是先去瞧瞧姨娘吧。”
说罢一行人就浩浩荡荡去了姨娘院子。
叶兰芷匆忙跑进屋里,一进去就急道:“姨娘,你怎么成这样了?”
叶白榆随后进屋,先就闻到了血腥味,再瞧床上的人,双目青黑,脸颊红肿,娇美的一张脸竟是被打得没了人样。
她当即就火上心头,转头质问院子里的王嬷嬷,“姨娘成了这样,好歹该进宫跟兰芷说一声,若不是今日我们回来,是否人没了也瞒着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