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何能去?”
在霍渊去抓叶白榆之前,叶梁文上前一步拉住了她。霍渊脑子一冷,不动声色地收手站在原处。
“你一个姑娘家出去了,没得叫他们辱骂编排,还是我去吧。”叶梁文道。
“我不去他们难道就不骂了?”叶白榆笑着抽出胳膊,“没事,那么多府卫怕什么,我说几句话罢了。”
叶梁文到底不放心,与霍渊一道跟了去。
原在杨府外的百姓,不论是看热闹的还是喊冤的,此时一多半都涌到了叶府门前。乌泱泱的人头,喷着激愤的言辞,活像是来闹起义的。
不多时,叶府门打开,两排带刀府卫鱼贯而出,迅速在府外两侧排成两道人墙,逼得堵在前面的百姓不得不后退。
然而退是退了,叫嚣声却更大了,府卫到底没有禁军威慑力大,百姓们又仗着人多,攒在一起的胆子能炸天,这下不光骂叶白榆,连带着叶府也一起讨伐。
“安南侯府欺压良民!你们该遭天谴!”
面对着海浪般的叫骂声,府卫们齐齐拔刀威胁,可却越发激怒了他们,叫骂声一波高过一波。
叶白榆就在此时出了府。
一见个女人出来,大家也不管她是不是那碗祸水,讨伐的箭矢便一股脑对准了她。
“妖女祸国!妖女祸国!”
“杨家满门罪不至死!”
“请斩杀此妖女,为民除害!”
这般是非混淆,不知道的听了还以为叶白榆害了杨家满门忠良。
叶白榆没让人跟着,独自立在石阶上巡看人群。乌泱泱的一堆人看似目标一致,勠力同心,其实不然。
外围的两三圈基本是凑热闹的,他们的怒气多半来源于侯府的带刀府卫,官民永远对立,当百姓认定官兵是以权压人,愤怒自然而然就有了。但这些人多是跟风,叫他们单独出来喊就没了胆子。
中间几排人中,有一些看着像浮浪人,还有几个叫花子,这些个人喊得最是卖力,排除本性就喜欢煽风点火,看热闹不嫌事大,多半是收了钱。
最当中的有那么十几个人,看神情是发自内心的伤心愤怒,还有几人有哭过的痕迹,大约是杨家的友人或是远房。
叶白榆了解萧宸为什么坚持诛杀杨氏一族,一方面是因为杨怀义最终保了沈霁,选错了路,一方面是怕沈霁将来利用杨氏族人闹事造反,斩除后患。
但所谓诛杀一族,不过只是诛了血亲,他们的姻亲友人并不能根除,所以隐患始终存在。
今次的喊冤闹事,大约就是有人利用了与杨家交好的这些人。
叶白榆叫来府卫首领,指着人群中喊陛下昏聩喊得最大声的那个说:“把他绑了。”
首领立即招呼了几个身手好的冲进人群,三两下制住了那个人。此人身边的人大约是同伴,见状纷纷出手抢人。
“你们凭什么抓人!”
“安南侯府乱抓良民了啊!杀人了啊!”
叶白榆冷道:“把那几个人一起绑了,堵上嘴!”
府卫终究是受过训练的兵,抓几个壮男子不是问题,不多时就绑了七八个闹事最凶的,一起扭送到了叶白榆面前。
“知道当众辱骂陛下是什么罪吗?”
她声音不大,但自有一股叫人不敢轻视的气场。离得近一些声音不自觉地弱了下来。
“我朝律例规定,辱骂陛下轻则杖责,割舌,重则绞刑,砍头,甚至诛九族。”她边说边从这几个人面前走过,一一扫视他们的眼睛,“你们几个要不要去大理寺走一趟,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下场?”
此话一出,人群中那些喊得起劲儿的顿时不吭声了。
叶白榆继续道:“罚得最重的理所当然是第一个喊的,你们若能指出是谁第一个,那其余的人就是从犯,起码罪不至死,若找不出来……你们是死是活那就不好说了。”
人跟风闹事无非觉得法不责众,如果有人告诉他们,法要泽众,还要重罚起头的那个,那么这“众”就是一盘散沙,结果就是互相攀咬推卸责任。
果然,听到有可能小命不保,被绑起来的七八个人就不淡定了,纷纷对着人群哼哼唧唧。
叶白榆:“让他们说话。”
府卫抽走几个人嘴里的破布,几张嘴就跟放炮似的对着人群一通叽哩哇啦。
叶白榆大概听了听,说谁的都有,所以他们认为的第一个,应该是他们听到的比自己说得早的人。而被指出的人又会去指认更早的那个。
就这么一通鸡飞狗跳的指认后,有两人脱众而出,看打扮都是雍城的叫花子。
“就是他们!”有人指着人群中所有的叫花子道,“就是那几个叫花子开始骂的陛下!”
“把他们都绑了,送去大理寺。”叶白榆直接了当地说。
叫花子们本就是拿钱办事,谁也不是真心要骂,要为这点钱搭上命太不值了,当即扯着嗓子喊:“我们是拿钱办事,是有人教我们这样说的,姑娘饶命啊!”
叶白榆只当没听到,坚持把他们押走。
“大家可都听见了?受人利用掉了脑袋或是挨顿打,值还是不值?”
喧闹的人群渐渐没了声,有些外围的百姓已经悄悄溜了。
“可你妖言蛊惑陛下,斩杀无辜妇孺是真!”
因为喧闹渐止,这一嗓子显得格外突出。
叶白榆看向指责她的人,是个年轻书生,他的指责咬牙切齿,很像是韩家的亲友。
“读书人,说话都靠凭空猜测吗?”叶白榆对那书生道,“若非亲眼所见,你凭什么这样笃定?”
那书生嘴唇嗫嚅,似是有十足的证据但不敢当众说,因此憋得脸红筋突。
他不说话,叶白榆就不再言语相逼。说白了,萧宸斩杀杨氏一族在法理上站不住脚,再辩下去她免不了要强词夺理替他开脱。
“那也不能证明你没有妖言惑君!”
那书生不依不饶地争辩道。
“你这样污蔑我,对你是有什么好处吗?”叶白榆反问,“你堂堂七尺男儿,学圣贤之道,遇事不去追根究底,不去求实证,到头来就是靠言辞狡辩把罪过推给一个女人?”
“我是不能自证,证词嘛,都不能听一面之词,那么你同样也不能自证自己不是个迂腐蠢货,只听了别人一面之词就热血上头,替别人当枪使的蠢货。”
“你!”
那书生的脸被堵得通红。
“某来证明,陛下绝非听信谗言之人!”
远处忽有人大声插嘴道。
叶白榆循声望去,见道口有人骑马而来,不由一怔。
来人正是即将升任尚书令的李继。
李继此人很不起眼,从内到外都不起眼。他个头不高,肤色黝黑,瘦了吧唧,站在百官之中常常显得寒碜。
才干上只是说得过去,能尽本职,但无甚功绩,与沈霁走得不算近也不算远。
叶白榆一直觉得他是个在沈霁一党夹缝中苟且生存的人,也就是那种或许他不想依附沈霁但又不得不依附的。
被迫依附也是依附,少不得干些狼狈为奸的勾当。若不是萧宸点明他是自己人,叶白榆就默认他是沈霁一党了。
“某先自我介绍一下。”李继在马背上说,“某乃尚书省右仆射李继,有幸能在陛下跟前听政,陛下审判杨怀义之前,曾寻求过百官的意见,某给的意见是严审,严判,若说祸君,那某大概也算一个。”
“某身为朝廷命官,最痛恨剥削百姓之人,杨怀义贪污赈灾粮,致使豫州数万百姓饿死,那数万百姓不管男女老少又何其无辜?谁又敢说杨氏一族上下所获所得,所吃所用里没有掺杂这些无辜之人的血肉?”
“有人说陛下惩处过于不近人情,可作为上位者,有时不得不用极刑来震慑警告其他官员,这势必会被一些人憎恨,从而污蔑他的用心,但他还是宁愿背负骂名也不愿辜负百姓。大家将心比心,你们若知道自己一心维护的人这样误解自己,是否也会失望难过呢?”
这天下到底还是男人的天下,一个男人站在这里说这些话,比叶白榆一个女子说好使百倍。
百姓们纷纷沉默了,连那个书生也低了头,只是拿衣袖去擦眼泪。
李继最后说:“大家没事都散了吧,人家叶娘子只是一个宫人,连名分也不曾有,倒先被扣上了祸国殃民的锅,况且安南侯明日将出征守边,若知他用性命守护的百姓这样污蔑他的女儿,该有多么寒心呢?”
说到这份上,稍微懂些道理的人也就不再纠缠了,纷纷离去。
叶白榆遥向李继颔首致谢,然后对府卫首领说:“这几个浮浪人也送去大理寺,便说是受蛊惑的,挨顿打长长记性就罢了。”
说完便转身进府。
然就在她转身的刹那,未散的人群中忽然有个人冲上石阶。正是那个义愤填膺的书生,他身手敏捷,接连绕过几个府卫,靠近时还掏出了匕首,恶狠狠地朝叶白榆刺去。
“妖女当诛!”
“阿榆小心!”
大门内的叶梁文大喊一声,正要冲上前,却见身侧闪过一个人影。
霍渊一个箭步冲上去,第一时间抓住了叶白榆的手。
与此同时,叶白榆身边的几个府卫终于反应过来,纷纷拔刀护在她身前。
叶白榆没被刺杀他的男人伤到,却险些被霍渊勒断手腕。这小子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兽齿一般咬住了就不撒口。
她被他扯得踉跄,一下子撞在了他身上,继而她感觉腰间一紧,被他抱着护在了身后。
这一幕多少有些说不清楚,幸而场面一时混乱,周遭数十府兵一起涌过来保护,还有暗中护卫的玄羽卫也现了身,几十个人乱作一团,倒也分不清谁是谁。
叶梁文也第一时间冲过来护住了叶白榆。
“莫要慌,这么多府卫在呢,伤不到她。”
这话是说给霍渊听的,若叫有心人瞧见了,霍渊的身份就暴露了。
霍渊当时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他的身体受本能支配,就像人溺水求生,濒死之时会本能去抓一切漂浮物,哪怕抓到的是一只水中凶兽。
直到把人抱在了怀里,霍渊的脑子才活过来,抓住她抱住她的手,被她撞过的胸膛后知后觉地烧起来,这热度穿过四肢百骸,万马奔腾奔向心口,继而轰地一声,他的心被什么点着了。
他慌忙松开了手,但那烫人的热度还继续灼烧他的身心。不用镜子他也知道自己此时的脸是红的,因此不敢看她,低着头默默离开。
在他经过身边时,叶白榆轻声说了句:“照顾好自己,别让我找不到你。”
霍渊身体一怔,很是乖顺地“嗯”了一声。
这短短十二字自此刻入了他的脑海,在未来征战沙场,数次命在旦夕时他皆是靠着这十二个字咬牙撑了下来。
那刺杀她的男子很快被擒住。玄羽卫逼问他的身份,他宁死不肯说,便直接把他绑了押送去玄羽卫大狱。
“果真是个迂腐蠢货。”
在看不见的巷道停了一辆马车,沈霁与门下省侍中罗望并坐车中,开口的是罗望。
“沈公,他被带去了玄羽卫恐怕会暴露咱们,现在怎么办?”
被带走的那个男子是杨怀义的干儿子。杨怀义那个人总有些多此一举的善心,比如他会可怜一些贱奴,给他们钱,让他们读书。
贱奴就是贱奴,读了书也翻不了身,徒给他们一些够不到的奢望,最终做奴也不能心安理得。奢望不成便成仇,好多被他救助的人会反过来记恨他。
被带走那个是唯一感恩于他的,被沈霁三言两语一忽悠,就认为杨怀义罪不至死,死也不至于被这样侮辱,于是一心要为干爹讨公道。
这本是一把好刀,可惜脑子不转弯,又碰上个程咬金李继,坏了今日的事。
“李继此人,我一直以为他是与我站在同一立场的。”沈霁缓缓道,“今日看来,他应该是陛下的人。”
罗望一惊,眼珠子有些忐忑地转了转,不知在想什么。
“那今后……”
“今后行事要更加谨慎。”沈霁道,“你手上的几件事该收一收。”
罗望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是。”
因为差点被刺杀,叶白榆当夜便被玄羽卫护送回了宫。
内朝大殿还亮着灯,萧宸独坐案前批阅奏折。叶白榆进去时他不发一言。
“陛下。”
“过来。”
叶白榆不知道这人又受了什么刺激,不情愿地缓步上前。刚靠近陶案,便被他攥住了手腕。
这只手的腕处可能被霍渊捏伤了,不碰的时候只是隐隐作痛,被萧宸这么冷不丁大力一抓,登时钻心。
她轻呼了一声,却不想更刺激了萧宸。这厮疯了似的狠狠将她拖到身前,仰头堵住了她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