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公?”
叫声打断了韩松鹤的沉思,他抬头看向殿前立着的冯坚,表情凝重道:“冯中贵,不知陛下可有转醒?”
冯坚摇头,“还不曾,韩公若有要事,改日再来吧。”
韩松鹤也摇头,“改不得了,事关公廨坍塌,非此时议不可。”
冯坚神情一肃,顿时明白了韩尚书的来意,他顿了片刻道:“陛下今日把查案一事全权交给了隋统领,韩公不妨移步与隋统领议。”
韩松鹤忙抬手:“中贵带路!”
隋末还在审讯工部司几位官员,冯坚便将韩松鹤带去了玄羽卫大狱。
狱中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哀叫声,求饶声,还有鞭子撕裂皮肉的呼啸声。
韩松鹤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垂首进入统领的公房。不多时,裹着血腥气的隋末进入。二人意思着颔首互礼。
隋末为陛下办事,习惯单刀直入,他看向韩松鹤怀中揣着的账本,“韩公带了什么证据?”
韩松鹤此时争分夺秒,也不绕弯,直接把账本展开给他过目,“某有五年前工部司修建各公廨所用账目。”
隋末不看,只问:“五年前韩公尚不是户部尚书,你这账目不过是明面上的,有何可看?”
“非也。”韩松鹤道,“此乃暗账,是当年户部度支司郎中徐焕亲手所写。”
隋末挑眉,低头看向那账本。
是时,中书令公房。
沈霁倒扣下手中的书,“韩松鹤进了玄羽卫?几时的事?”
随身的小仆道:“大概有半个多时辰了,宫中戒严,消息不能及时送出。”
沈霁凝神思索片刻,“请左仆来,要快。”
左仆射公房在皇城,与承天门内办公的中书省隔着距离。中书令此时急招必有大事,左仆射程煜不敢怠慢,一路小跑而来,累得气喘吁吁。
“沈公何事?”
“你莫急。”沈霁一贯儒雅,火烧到了眉毛说话也是不疾不徐,“韩松鹤那里可有实证?”
实证二字包含了一切不可说的言辞。
程煜任左仆之前是户部尚书,五年前雍城修建官廨时的账就是从他手里过的。有没有问题,有多大问题,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沈公,下官迁出之前账都做平了,韩松鹤便是想查也没处可查。”
沈霁抬手让他坐,“没处可查他今日就不会进宫了,你坐下想想。”
“韩松鹤进了宫?”程煜没他沉得住气,屁股刚要坐又抬了起来,“他此时进宫作甚?今日的案子没有一件与他有关啊!”
沈霁不言,程煜惴惴不安。他左思右想也不知道韩松鹤是犯了什么毛病。
“沈公,韩松鹤此人很是圆滑,又一向与我交好,这些年没少替我做事,他手也不干净……”
沈霁忽地抬眼看他,看得他心一跳。
沈霁温声说:“韩氏一族不是谁的马前卒,你用人之前该有这样的觉悟。”
程煜擦擦脑门上的汗,“是是,可他能有什……”
“户部度支司徐焕当年是你的人吧。”沈霁打断他,“若无意外,此人应该背叛了。”
“什……”程煜感觉像被人打了一闷棍,脑子嗡嗡响,他想不通徐焕为什么会背叛,那可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人,“那,我这就去查!”
“现在来不及了。”沈霁道,“你且回去,装作不知道此事,若玄羽卫查上门,你只管配合。”
程煜额头上的汗不减反增,他为沈公做事多年,还是经常听不懂他的画外音,也忒委婉了些!
他只好不耻下问:“怎,怎么配合……”
沈霁让他蠢得心火旺,幸亏涵养够用,面上显不出,“配合就是有什么说什么,工部司要了多少钱,谁要的,你给了多少,说清楚。”
程煜都快哭了,那不等于招了吗!
“那,那工部尚书是您……”
“是谁他也兜不住了!”沈霁终于叫他逼出了三位真火,“滚”字险些脱口而出,“回去!”
“是是……”
程煜听懂了他最后这句的暗示,只觉浑身冰凉,沈公这是要弃卒保帅啊!
这夜,宫城皇城的灯燃至天明。
玄羽卫封了整个工部司,请来尚书省所有度支查账本。审讯了户部、工部尚书以及左仆射,查得人心惶惶。
天亮,萧宸醒了。
他是被头疼刺激醒的,这种疼超出了他对头疼的认知,天崩地裂不足以形容。饶是他能忍痛也几乎受不住,只恨不能拿脑袋往墙上撞。
“陛下?”周甫守在床前,见陛下捂着头说不出话,立刻给他探脉,“毒已解,陛下可是头疾犯了?”
萧宸有头疾,近一年多隔三差五发作一回。发作起来倒也没别的,就是疼,他一向能忍,不吃药不下针,歇个一天半天也就缓了。
可这次疼得前所未有,疼得他不得不向疼痛低头。
“下针。”他扼制着痛苦的呻吟声,艰难吐出两个字。
周甫不敢怠慢,立刻给陛下施针止疼。
足用了半个时辰,萧宸才得以缓和,他浑身是汗,衣衫浸足了汗水,活像掉进了水缸才爬出来。
可他只要睁开那双坚定而凌厉的眼,压迫感就重新聚集在周身,丝毫看不出方才疼到想撞墙的落魄样。
“你何时回来的?”
周甫道:“回陛下,昨夜辰时后,您身上的毒未清,所以昏迷不醒,冯监连夜将臣召回的。”
萧宸问:“什么毒?”
“是江湖上惯常用的见血封喉,幸而中毒不深,中毒后陛下放了毒血,医官给的药也有清毒之效,这才保住命。”
萧宸点点头,“你此行可有所获?”
约两个月前,周甫观天象有异动,便回了周家闭门演卦推算。提及此他神情略凝重,斟酌道:“臣观日有食之,推算天下将有战乱。”
这话说得不甚明了,其实是天下格局将有变,且紫微晦暗,陛下将有大劫。
萧宸一向不信这些,听了无非是做个参考,所以周甫往往不说得太明了,万一哪句触了陛下逆鳞,就是口祸。
比如两年前,玄音宫主死的那日,天现荧惑守心,象征陛下将有厄运。周甫主张陛下要复活此女,但他只是委婉提了一句就险些被处死。
既然陛下选择此路,心里就应该有准备。
萧宸果然只是点点头。战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反正是战乱常有,成事在人,没什么大不了的。
“周公辛苦,且去歇着吧。”
周甫退下后,冯坚进得寝室。还没站稳,便听床上的人烦躁问:“她人呢?”
冯坚身体一僵,没敢再往前走,生怕被盛怒殃及,“陛下,且听臣……”
“她人在哪?”萧宸打断。
“……在,养居所。”
萧宸眼神骤冷,“她怎么了,谁送她去的?”
冯坚这才得以把方才未尽的话说完:“王大人殿外撞柱,险些送命,成妃不得已把女史绑去了掖庭狱杖责,杖了……二十,送去养居所,这才勉强压下了前朝怒火,不过臣已经暗中关照了。”
不等说完,萧宸就掀被下床,可脚底虚浮,险些一头栽倒。
“陛下!”
冯坚忙上前扶,却被萧宸挡开。他脸色煞白,冷若寒冰,“你看人不利,待会下去领罚。”
冯坚实属冤枉,可也不敢回嘴,“是,但是陛下,现下还不能接女史回来,玄羽卫已经查明京兆郡公廨坍塌因由,乃是建造不合规,木料里掺杂了木屑草屑,今年频繁降雪,就生生给压塌了,去工部司与户部一查账,证实祸起五年前,当时的工部司郎中,也就是如今的工部尚书中饱私囊,与民林合买木材时以次充好。”
萧宸眼角微眯,斜眼看着冯坚,“工部尚书,是沈霁的堂妹婿,怎么查到他头上的?”
沈霁此人虽干着结党营私的勾当,但从不留把柄,他提拔人从来是合理合规,若提拔的人犯错,他也从不姑息。只不过他的人行事都谨慎,轻易查不到错处罢了。
“是郑瑾交代的。”冯坚道,“隋统领抓了她兄长,以命相逼这才让她开了口。她承认他们兄妹一直为沈家办事,女史被褥那事,就是为着沈昭仪。后来,户部韩尚书投诚陛下,把当年的账本交了出来,隋统领这才查得彻底,当年与工部尚书合谋的还有户部尚书,也就是如今的左仆射程煜,那供应木料的民林主与沈家也沾亲带故。”
萧宸的眼中已经快结出了冰。
郑瑾,原来她的棋子是落在这里吗,真是好大一盘棋。
可是他想不通她是如何办到的。她十日未出寝殿,只不过与郑瑾见了几面,且郑瑾那段时间也没有任何异常举动。
还有京兆郡公廨坍塌,她如何能把天灾意外算在内?当年官廨重建时她在狱中挨鞭子,又如何知道工部司中饱私囊?
且她这一局是冲沈家去的。沈家这棵树他惦记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从未找到合适的时机,她居然在短短十日内一口气拔了沈霁好几颗硬钉子。
萧宸闭眼深吸一口气又睁开,目光忽的落在右手虎口的针眼上。瞳孔像被什么刺痛一样瑟缩。
她竟然……为了离开他,她竟宁愿受杖刑?
“陛下,死囚一事也有进展,那被替换下来的死囚,是燕平县主胞弟家的二郎君,那二郎两个月前狎妓与人争斗,失手打死了两个人,被判了斩刑。”
“还有刺客,那刺客虽没抓到,但是他用的弩找到了出处。”冯坚看陛下没有反应,也不知是生气了还是怎么,硬着头皮问,“那弩是京兆郡兵曹司丢的,兵曹参军叶梁文被抓进了玄羽卫大狱,您看要怎么用刑?”
萧宸盯着虎口,心里涌上了阵阵寒潮,一时冷一时又疼。他以为那一箭至少会在她心里留些许痕迹,减一分她心里的恨,可她却是反手给了他一刀,告诉他是痴心妄想。
他根本抓不住她,既抓不住她的人,也猜不透她的心,甚至看不清楚她的棋局。
他到底该拿她怎么办?
生平第一次,萧宸生出了无力感。
“她伤势如何?”再开口,他声音变得暗哑。
“啊?”冯坚险些没听清,“您问女史吗,她,成妃说只是打出了皮肉伤。”
冯坚看着眼色劝:“陛下,您若要撼树,眼下就不能叫人说出话来,女史虽在养居所,但只要好生调养,身子总能恢复,等一切事定再从长计议。”
“用刑严审。”萧宸没理会他的劝言,只回答了他关于叶梁文的问题。
叶白榆的伤上了药,已经开始好转,只是要一直趴着实在要命。不过趴了一宿,腰就仿佛断掉。
“女史,你可还有哪不舒服的?冷不冷?渴不渴?饿不饿?”
昨夜买药的那位宫人一直在床边嘘寒问暖,之殷勤仿佛伺候自家亲娘。
叶白榆视线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窗户漏风处重新遮了,屋子里燃了炭盆,床褥铺得厚厚的,吃喝给的也足,在养居所里能有这待遇已算难得。
“你做得很好,还没问你叫什么?”
“哦,女史叫我春莲就行。”
叶白榆点头,“春莲,你昨夜出去可顺利?”
说起这个,春莲可有话说,“女史不知,那叫一个戒备森严,金羽卫全体出动,把宫城皇城围得水泄不通,我今早听说玄羽卫抓了好多人,什么左仆射户部尚书,工部尚书一大堆官员都抓了,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郑瑾闻言睁开眼看向叶白榆,眼神里分明写着惊讶。
竟都抓了?这些好像都是中书令党羽吧,这么多人犯事,是不是预示着中书令要失势了?
叶白榆朝她摇摇头。沈霁暂时还不会失势,一国宰相,又贤名在外,几名党羽还扳不倒他。
但是,一棵树被松了土,又砍了几根粗根,是伤筋动骨。而受了伤的猛虎会引来伺机而动的敌手,被多咬几口那就离失势不远了。
若她没猜错,沈霁那道貌岸然的老东西,今日肯定会在大殿请罪。而萧宸会大度原谅,甚至还会优待沈缨。
正想着,忽听外面有人惊呼。
“什么!冯大父挨了板子,被送来了养居所?”
“啥?”春莲闻言急了,“冯大父怎么会来养居所呢?他不是最得陛下信任吗?是不是因为……”
说着,她看向了趴在厚被褥上的叶白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