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腊月,叶白榆基本可以弃了轮椅行走了,宫里的采选名额也定了。
她如愿以偿,被礼聘为宫人,入尚食局,为司药女史。
她遂了愿,可其他人不这样看。莺歌朝来报喜讯的管家叶忠问:“叶管事仔细给瞧瞧,是不是礼聘帖子送错了?”
陛下那么看重大姑娘,每日都送吃食,他们私下还见过面,外人看来姑娘已经是陛下的人了,怎么会只选入宫做宫人?
叶忠笑道:“这还能有错?宫里内侍亲口说的。”他朝叶白榆请道,“大姑娘,侯爷请您得了信儿就去忠善堂。”
“我这就去。”叶白榆没进屋,叫莺歌进屋拿来披风披上,直接去了忠善堂。
忠善堂这会儿可热闹,叶紫芫听闻自己竟然没入选,直说陛下瞎了眼。
“父亲,是送信儿的搞错了还是陛下有眼无珠,怎么可能选了叶白榆没选我?”
叶镇泽气得要抽她,“你还有没有点规矩了!别逼着我打你!”
叶紫芫早被宠坏了,才不怕他,迎着怒气顶嘴:“你打啊你打啊,反正母亲已经被你打过了,四弟也叫你送走了,你如今眼里就只有叶白榆那个不要脸私会陛下的杂种!”
“啪!”
这一巴掌到底还是抽在了叶紫芫那娇嫩的脸上。
叶紫芫哇地一声哭将出来,娇娇嫩嫩的姑娘哭得人心疼又头疼,“你打我,你竟为了叶白榆打我!我竟不是你最疼惜的小芫了吗?”
她惯有一套拿捏爹娘的本事,关键时候把那万般的委屈哭出来,爹娘多半就心软了。
可这次她爹却没有妥协。
“既然没有被选中,改日就给你议亲。”叶镇泽终于端出了严父的姿态,“从现在起,你就待在闺房里学些女子该学的本事,将来相夫教子,莫再像往日那般骄纵。”
叶紫芫只觉得天都要塌了,她无法忍受什么绣花绣草,伺候男人的日子,她生来就是要做贵人的,就该是被宠的。
“我年纪尚小,来年再选又如何?”
叶镇泽到现在才看明白,陛下采选根本不看谁家姑娘好看,谁家姑娘有才,他玩的是权衡之术。陛下打压士族之心日盛,怎么可能让同时拥有韩家与叶家血脉的紫芫进宫。
既然不能进宫,就要为家族联姻。叶镇泽已经在替叶紫芫物色未来夫婿人选了。
“没有来年。”叶镇泽没有解释,“趁早收心待嫁吧。”
叶紫芫见不能哭动父亲,便打算去找母亲哭诉,再不然就去找外祖母哭,横竖有人疼她。
她噘着嘴气鼓鼓走出屋门,见着刚进院子的叶白榆,一腔的委屈顿时化作尖酸刻薄的炮仗,噼里啪啦往叶白榆身上招呼。
“呦,为安南侯府光耀门楣的人来了,待你进了宫,从宫女爬上龙床时,可千万提携一下妹妹。”
叶白榆笑受了她的尖酸刻薄,“好说。”
叶紫芫顶看不惯她这个样儿,“你得意什么!费尽心机勾引陛下,失了身才只做得奴婢,陛下根本只当你是个玩物,等你提携,我头发都要等白了。”
“失身?”叶白榆笑问,“你的意思是说陛下是个随时随地夺小娘子清白的登徒子?”
叶紫芫长这么大第一次与叶白榆说话,竟没想到她是个口齿伶俐的,一句话把她堵得急赤白脸,“你胡说!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
她明明说的是叶白榆勾引陛下,可一个轻易就被小娘子勾引去的男人,似乎也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不好就最好别开口。”叶白榆一步一步慢腾腾地从她身边走过。
叶紫芫简直要气炸了,可又拿不着人家的短处,只好放看不见摸不着的狠话:“有你哭的时候!”
叶白榆径自进了屋,“侯爷唤我何事?”
她自开口说话就只肯叫侯爷,叶镇泽心里堵却也不知道如何挽回,只好开口说正事:“陛下封了沈家幺女为昭仪,另有姚家庶女为宫人,同你一样,为司药女史。”
跟叶白榆预料的一样。只是让姚家那个五姑娘也做司药女史是她没想到的。
看来萧宸试探之心不死,又想以医术为饵。
“陛下没要你入后宫,你倒是不着急?”叶镇泽吃不准她的心思,“你与我说实话,你与陛下可曾……”
“陛下岂是那么糊涂的人?”叶白榆提醒安南侯慎言,“我无才无德,又遭群臣反对,入后宫才是往坑里跳。”
这么说也对。叶镇泽隐约猜是陛下在维护她,否则大可不让她入宫,且宫人也可以晋升为后妃,不过是拐个弯多走一步罢了。
这样一想,叶镇泽的心就安了。
“还有一事。”他撩袍坐下说,“明日就是初八,往年你堂兄会带着妻儿来吃饭,我本想着趁他来府上与他聊聊,看他是否愿意做侯府继承人,但他方才派人来告罪,说一家染了风寒不敢过府。”
叶白榆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是想叫我代你去瞧瞧病,关怀一二?”
叶镇泽看着自家长女,心中再次生出后悔,若早发现她如此聪慧,定悉心栽培。女子未必不能继承家业,他不是那么迂腐的人,只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我正是此意。”叶镇泽道,“我叫叶忠备些节礼补品,你明日带了去,有些话你替我说也是一样的。”
叶白榆正打算接触一下叶梁文,如此正合她意,“我知道了。”
她说完就走,一丝亲情不留。叶镇泽叹息之余又生出了危机感,这个长女,他拿捏不住,日后也不知是叶家的福还是叶家的祸。
思及此,他起身往史姨娘院子里去。他往日不曾关注长女,也不曾关注幼女,说不定兰芷也是个聪慧内敛的,现下早做计较,说不定还能指望。
第二日一早,叶白榆带着一车的慰问品去往叶梁文家中。
叶梁文家住平乐坊,此间房价不高也不低,住户多为六品上三品下官员,或是各家族分府出来的非宗子,也曾有几个庶公主落户于此。
叶梁文这身份实属尴尬,论官品买不起这里的房,论出身是嫡系嫡孙,却跟各家庶子的境地差不多。
说他凭本事自己门户吧,房子是安南侯给置办的,夫人是叔叔婶婶给张罗的。说他可惜吧,又得安南侯府照拂,一辈子不努力也能过好日子。
叶白榆在叶府门前下了车,莺歌扶着她往石阶上走。门房认得侯府的马车,却不认得叶大姑娘,一时不知道让还是该拦。
叶白榆主动问:“我是叶白榆,不知堂兄堂嫂可在家?”
叶……白……叶家大姑娘?
门房吃了一惊,他听人说这叶大姑娘是个废人,这样看着,除了走路不甚利索,也没废啊……
“见,见过大姑娘,您请进。”门房诚惶诚恐地开了门,一边朝家里喊,“郎君,叶家大姑娘来了!”
叶白榆随着门房进府,见这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摆设亦无僭越,便知叶梁文夫妇俩是明白人。
进得内院,她先是闻到一股肉香,像是在蒸制猪肉。随即又听到小儿嬉闹,妇人笑语,猜想不是真病,是借口不去侯府罢了。
“堂兄,堂嫂,叨扰了。”她进得主院门,朝廊下和乐的一家三口道。
嬉闹声戛然而止,方才还淘气的小儿立时抱住母亲的大腿,怯生生望着不速之客。
叶梁文打量叶白榆,有些难以置信,“可是堂妹白榆?”
少时叶梁文住在侯府,与三岁前的叶白榆曾在一处玩过,对她记忆犹新。他本是个内向之人,这位堂妹比他还内向,怯生生的,比个丫头还上不得台面。
他自小经历变故,深知失去爹娘庇护有多可怜,所以对她格外看顾。不过她三岁之后成了哑巴,成日不出屋,他要上学堂,往后就渐渐没了来往。
“是我,堂兄。”叶白榆从大姑娘的记忆里得知,这位堂兄对她不错,她也愿意以叶大姑娘的身份维护这份难得的兄妹情。
“你……真是你!”叶梁文人在眼前不敢认,都说大姑娘哑了瘸了,废人一样住在偏院。他想象中的堂妹定是又瘦又可怜,成日郁郁寡欢,怕早没了人样。
可眼前之人分明光彩夺目,气质不凡,跛脚也没有折损她的气度,哪里像个废人?
他一时不敢信,一时又高兴,竟半天没说出话来。
身旁的夫人俞氏怕失了礼,招呼道:“快别站在冷地方了,进屋暖和暖和。”
“对对,瞧我高兴傻了。”叶梁文引着叶白榆进屋,一边朝夫人说,“烦夫人上些茶点来。”
俞氏笑应了,抱着稚子离开了。
叶白榆进得屋里,笑道:“是侯爷叫我来瞧瞧,我见堂兄行路不畅,似脚踝有恙?”
叶梁文自小寄人篱下,颇会察言观色。二叔平日对他的关怀皆在表面,不会特意让个腿脚不好的长女来探病,定是有事。
他没主动问,怕坏了气氛,只说自己的脚伤,“榆妹妹好眼力,前两日大雪,将公房的廊棚压塌了,彼时我正在廊下谈事,险些被砸成肉酱,幸而被一个属下及时救了,这才捡回一命。”
“竟还有这事?”
叶白榆记得雍城的官廨在萧宸继位后大修过,因为当年几王夺位,一度在城中混战,毁了不少房屋,至少一半的公廨是重建的。
叶梁文所在京兆郡公廨便是重建之一,一场雪再大,也不至于就压塌了。
“可说呢,天灾人祸的,谁也说不清。”叶梁文亦觉此事蹊跷。但他自小养成了谨慎自保的性子,凡有蹊跷之事绝不掺和,也就不多言。
叶白榆看出他不想多说便不再提,“堂兄,侯爷今次叫我来是有事与你转达。”
叶梁文正色:“一家人,有事请直说。”
叶白榆便直言:“堂兄想必还不知道,世子叶梁宗如今已去了登州。”
说起这个,叶梁文也是不解,外面皆传安南侯已送长女外出避祸,今日却见她未走。
“这个,我确不知。”
“具体内情堂兄知不知都行,只知道侯爷把长子送去了登州即可。”叶白榆说,“侯爷只有这一子,送走了,侯府将来便没了承袭的人,而堂兄作为老侯爷嫡孙,可有此心?”
叶梁文十分吃惊,二叔居然送走了叶梁宗,还要让他继承侯府?这是二叔脑子坏了还是他耳朵坏了?
叶白榆看着他眼睛,问第二次:“其他的堂兄不必问,若能继承侯府,堂兄可愿意?”
身为老侯爷嫡孙,天之骄子,却只能察言观色地谨慎活着,叶白榆不信叶梁文不曾有过不甘之心。
“不不不,榆妹妹,我从未想过这件事,不瞒你说,我现在还是懵的,完全不知此事跟我还有甚关系。”
叶白榆笑了笑,“以前不想是表兄看得清形势,现在想是天经地义,并不迟,你慢慢想,我今日来家里蹭饭,有时间等。”
叶梁文现出为难之色。
俞氏进来送茶点,笑道:“今日家里烹猪肉,是野猪肉,你堂兄的一个小属下去山里打的,现杀现烹,新鲜着呢,妹妹今日可一定要留下用饭。”
叶白榆笑着回应,“是么,堂兄手下能人不少,竟还能猎得野猪。”
“也没有不少,就这一个。”俞氏闲聊说,“才来的小郎君,前几日还救了你堂兄一命,对了,今日我们请他来家里过节,待会儿你就见着了。”
叶梁文心里有事,朝俞氏道:“今日有客,烦请夫人亲自做几道菜吧。”
俞氏一愣,看了看夫君又看了看叶白榆,很是知趣地离开,留两人说话。
“榆妹妹,我觉得此事不妥,还请回去告知二叔,请他谨慎决定。”叶梁文抬手挠了挠头,显得有些憨直,“你瞧我文不成武不就的,不成个器,就算二叔要另择继承人也不该是我,我如今与妻儿过些平淡日子挺好。”
真正文不成武不就的人是不会承认自己无能的,叶梁文是把避嫌刻在了骨子里。
叶白榆不说教,只问他:“大伯的仇,堂兄也不打算报了么?”
叶梁文闻言大惊,“你,你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