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侯回府已至深夜,府里无人敢歇,都陪着主母等侯爷。
韩氏刚刚送走了宫里的太医,身心疲累,可见侯爷神色比她有过之无不及,便不敢抱怨。
“二郎,可用饭了?”她亲自服侍着侯爷洗手净面,“若胃口不好,就煮碗汤饼子吧?”
叶镇泽无心吃食,能果腹就行,“你看着办吧,那糊涂东西如何了?”
韩氏叹气,“身子自是被糟践得不成样子,夜里又起了烧,我请我兄弟进宫请了医官来瞧了,这会儿喝过药睡下了。”
“都是他自找的!”叶镇泽已经把前因后果查明白了,“姚家那小儿把他耍得团团转,用他的名义雇佣白虎帮的泼皮,若非我察觉不对及时出手,那些贼人已叫人家灭口了,他是自损八千还背下了黑锅!”
今日这贼抓得凶险,姚铮去抓贼,叶镇泽怕这里头真有什么事,便派了随身护卫跟着。只差一步就让姚铮灭了所有贼人的口。
最终只抓住了一个姓刘的长老。这鬼东西说是受叶梁宗雇佣,让他们去玷污叶家那位瘸腿的娘子。
叶镇泽对自家儿子还算了解,他虽读书不中用,但自小在兵营里捶打,讲军纪,不太会干出格的事,更不会与街头宵小有来往。他便是想要找人玷污白榆,也不会去找白虎帮。
他叫那刘长老说出雇佣人的样貌,一番比对下,确定不是自家府上的人。又叫姚铮找来他身边的人比对,竟也没对上,一度陷入僵局。
“后来多亏了县衙的人把姚铮的仆从张明送了回来。”叶镇泽继续说,“县衙的人说张明遇上了匪徒,险些被灭口,但我琢磨着不是这么回事,八成是姚铮要灭口,被县衙衙役误打误撞救了。”
韩氏听得心惊胆战,“姚家真是心狠手辣,今日还把白榆弄去了后山,若不是叫陛下救了,她怕是也要被那些贼人……”
“你说什么?”叶镇泽也是才想起来自己那失踪了的大姑娘,“我今日没顾上问她,只听说人找到了,怎么会是陛下救的?没听说陛下驾到啊。”
“陛下没露面?”韩氏皱眉,“难怪今日荣贵妃会去,原来是替陛下遮掩,陛下私下去了,八成是为了榆儿。”
叶镇泽大为震惊,“陛下竟对榆儿用情至此?”
“不过也幸好陛下去了,白榆的名声好歹保住了,不影响她进宫。”叶镇泽虽然是想不通陛下怎么看上了白榆,但得陛下看重总是好的。
说到这里,韩氏抹起了眼泪,她做张做致地委屈了一会儿,说:“四郎与我说,他今日在溪边瞧见了榆儿,想与她求助来着,谁知她跑了不说,竟也不去找人来救。”
“先前是四郎得罪了她,是我这个当母亲的教子无方,她怨我们是应该的,可我们也挨了罚,难不成还叫咱们以命相抵吗?四郎到底是她兄弟,是将来侯府的继承人,说到底这是她的娘家,将来少不得要依仗,竟也一丝情面不留,全然不考虑四郎名声毁了,我们安南侯府要面临的难处。”
“不是我这个当继母的在这里埋怨挑拨,侯爷您说说,有什么是能大过叶家脸面的?这个孩子啊,还是与咱们生分。”
叶镇泽的眉间顿时挂了怒意,那丫头当时在场却袖手旁观,确实有些冷情了。
“还有,今日是荣贵妃亲自将她送回来的,她身上还披着陛下的披风。”韩氏续道,“我琢磨着,张婉茹跟她儿子要算计榆儿,少不得要给她下那种药,她遇上陛下算是保住了名声,是万幸,但我们四郎却叫人打晕了丢在水边,若非如此,我们四郎也不至于……”
叶镇泽抬高声调:“你说四郎叫人打晕了?”
“可不是么!”韩氏悲从中来,“若不然何至于如此啊!”
在这一点上,叶镇泽与韩氏想到了一处。叶白榆既然遇上了陛下,求助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若要害他,也是一句话的事。
叶镇泽眉间的怒意越发深,“这丫头心量未免太窄了。”
韩氏不说话,只是哭。
叶镇泽:“可她被陛下相中,终究是要进宫。”
韩氏听出侯爷对叶白榆进宫一事也生了顾忌,顺势添油加醋,“若能顺利也就罢了,先前只是相中了,没闹得满城皆知,今日事后,不知要遭多少非议,其他各家岂能眼睁睁看着叶家的姑娘魅惑陛下?眼见着她又像个恃宠而骄的,将来还不一定怎么样呢。”
大家族终究是要脸面,自家的姑娘进宫是光耀门楣,可若成了媚上祸主的妖妃,那就是耻辱了,是打他们这些讲究修德延贤的士族的脸。
“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叶镇泽不由后悔对长女疏于管教,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理应成为家族荣耀,成为弟妹们的榜样,谁知成了这幅样子。“可陛下的心谁也猜不透,咱们以为好的他看不上,又能如何?”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法子。”韩氏斟酌道,“陛下不顾旁人反对,却不能不顾及榆儿,咱们可以造个谎,说她十八岁将有大劫,需得送往水气丰沛之地,三年后方能化劫,今日过后,且看其他家族如何,若都上书阻拦,咱们就趁势与陛下请罪,说先前不是有意隐瞒,是没想到她能入了陛下的眼,如今为了榆儿的命,不得不送走。”
叶镇泽锁眉思量着韩氏的话,乍听有些玄,细想想却也可行,横竖如果各家族极力反对,陛下也不能一意孤行,这个慌就算是给陛下递台阶了。
今日之事发酵极快,第二日就传遍雍城,人尽皆知。安南侯世子的脸那是意料中的鲜花烂在了泥里,再也捡不起来了。但也无非是茶余饭后戏说两句,说两日也就淡了。
要紧的是叶家的大姑娘竟与陛下私会!这等轻浮娘子私会男人的下作戏码竟发生在士族之中,简直丢尽了士族的脸。
各大家族群情激奋,无不诉之为耻。御史台的谏言本子雪花似的往长明宫里送,言陛下不能耽于这等没有礼法的美色,言宫中不能存有轻浮的女子,于礼法不合,给皇家蒙羞,只差没把祸国殃民四个字扣在叶白榆头上。
与此同时,还有一件说来不小,但与小娘子私会陛下相比不那么下饭的事也闹得沸沸扬扬。
白虎帮帮主被生擒了。
白虎帮盘踞雍城十几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寻常人无人敢惹,官府中人无人不头疼,此番落网,可谓大快人心。
若问是哪个英雄好汉为民除了害,当日街上不少人都见着了,是个年龄不到二十的小郎君。这人年纪不大胆识过人,单枪匹马闯入白虎帮老巢,与一众泼皮缠斗多时。正是因为他拖住了时间,青羽卫才得以端了白虎帮,生擒了白虎帮头子。
此时,这位胆识过人的小郎君正站在京兆尹大人公房里,接受褒奖与封赏。
京兆尹是个腰缠横肉的大胖子,冬日公房不生炭火,他官袍底下不知塞了几层棉衣,坐在那里,像是泥土堆上倒扣了个钵。
霍渊不敢直视官老爷的脸,眼睛只看到他前胸附近,盯了半晌愣是没找见脖子在哪。
“少年英雄,少年英雄啊!”
府尹徐有道堆了一脸的赞许,乐呵呵打量霍渊,“你叫俞木白是吧,你说你一个个头还没长齐的毛小子,身手怎么能那么好呢,可是有师承?”
霍渊在叶白榆手下过不了十招,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水平,他也没有坊间传的那么所向睥睨。当日追踪大彭找到了白虎帮老巢,帮主得了消息便要跑,彼时官兵无一追上,他只好拼了小命阻拦。
当时他以一敌一窝,骨头差点儿叫人打断了,养了三日才勉强能下床。
此时他缠了一身裹帘,一条腿还不敢落地,脸肿得猪头似的,不易容都无人能认出来。
“小人没有师承,是混迹江湖时跟些练家子瞎学的。”
“哦?你还混迹过江湖?户籍是何地?”徐有道有心探听他的来历。
霍渊摇头,“小人命苦,自小没了爹娘,打记事起就流落江湖,后来流落到雍城,在山里以打猎为生。”
“没有户籍啊。”徐有道摸着两撇胡子揣度。
无户籍者,要么是逃田的无籍户,要么是非编户贱民,要么是哪个大户人家逃出来的奴,总之身份不合规矩,别说授公职了,能否合法待在雍城还两说。
但这孩子是上面点明要留的,不能再把他放走。
“哎呀,没有户籍这个可难办了。”徐有道拖着长腔为难道,“授你公职不合规啊。”
霍渊听阿榆说过,这些吃公粮的人说话就跟唱戏似的一波三折,那心思更是九曲十八弯的绕,别听表面的说辞。
阿榆当年没让他入侯府为奴,就是为了将来重上户籍。她说若有门路,一句话的事。
府尹大人嘴上说着为难,不过是卖他个好罢了。
“小的不敢奢望入公职,能为大人分忧已是满足。”
“你很会说话嘛!”徐有道眼睛笑成了两道缝,心说这小子还算识时务,“本尹一向求贤若渴,只要有能力,再难我也得留,这样吧,你先去兵曹领个闲职,不在编,待本尹找着合适的机会给你上了户籍,再给你安排要职,如何?”
这商议的口吻尽显器重,实则就是画了张不大的饼,甚至连户籍都没打算给他上。
霍渊琢磨着,要么是他的功劳被谁抢了,要么是他招了谁的忌讳。
看来此处不是留人处,但他现下可能也走不了,只能顺着徐大人的意思来。
“小人谢徐大人再造之恩。”
“好说好说。”徐有道对他的态度很满意,“那赏金一时半刻也批不下来,我这里有一贯钱你先拿去应急,好好养伤,伤养好了再上职不迟。”
到底还给了一贯钱。霍渊估计那百两金也是没影的事,这一贯钱就是他的卖命钱,拿了也是应得。
他揣着钱出了公廨,见千山不知在与谁说话,气得直跺脚。
“这也太欺负人了!”千山见着霍渊出来,怒气冲冲迎上去,拽着霍渊就走,“我还以为咱俩自此飞黄腾达了,屁!方才我听几个差役说,前日青羽卫统领亲自来跟府尹大人讨要你,他们竟不放人!不放人啊天杀的!人家都说你的身高不是问题了,这就是特招啊,多么好的前途就这么被挡了!”
霍渊就说这里头有猫腻。说起来白虎帮算是青羽卫抓的,跟县衙还有京兆郡没什么关系。但县衙就硬说他是衙门线人,分了青羽卫的功劳。又美其名说他功劳甚大,被京兆郡看上了,县衙不敢留他,于是才有今日面见京兆尹的事。
抬举他是假,控制他是真。看来他大约真是招了谁的忌讳。
叶白榆在别鹤院静养了几日,见了于奎新一次,对外面的事多少知道一些。
她从那些坊间夸张的传闻里推测,那抓了白虎帮头领的少侠就是霍渊。这小子闷声干大事,不愧是她教的。
只是,对官场还是知之甚少。
白虎帮能在雍城盘踞十几年,上头必定有人庇护,还得是大人物。说白了,官商官匪分不开,商有钱,匪能办事,能办官府明面上不能办的脏事。
那位倒霉死在雍城的外官还不一定是怎么回事,县衙的悬赏通缉令不过是写给上面看的,他们默认没有人能抓住白虎帮头子,这案子最后注定是找个替死鬼不了了之。
霍渊却拨乱了他们的算盘,公职是甭想了,稍微不那么机灵点,命都可能没了。
但他既然选了这条路,总得自己摸爬滚打,吃亏就是历劫,迈过去了就有所获。
“大姑娘,侯爷来瞧您了。”
正琢磨霍渊的时候,莺歌在屋外道。
叶白榆这两日就等着安南侯来找她。想来安南侯夫妻俩大概已经猜到那日叶梁宗被打晕与她有关,必会商量防她之策。
也不知想出了什么策。
她披上外袍走出寝房,叶镇泽刚好进了门。
这位父亲对发妻无甚感情,对儿女无甚耐心,进门默了片刻,似乎是不知道怎么说关怀的话,索性开门见山道:“你这两日收拾一下,冬日雍城太冷,送你去登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