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白榆对萧宸的这位贵妃还有印象。生得中人之姿,不受宠,但也不受冷落。
当然,萧宸谁也不宠,他只需要有用的女人。荣贵妃母家有钱,人又懂分寸,会管家,所以才得了尊位。
如此懂分寸的人,不该在今日亲自前来抬举伯远侯夫人,除非是她有心来相看今年的待选秀女。
一边想着,荣贵妃由随侍宫人搀扶着下了马车。她颇为亲和,对恭候她的所有小娘子都和颜悦色。
“今日不是宫宴,都松快些才好。”
小娘子们便顺着她的话纷纷抬起头,克制着说起话来。
就在这不失礼又和乐的恰到好处的氛围中,叶紫芫很是突兀地抬高嗓门,朝叶白榆亲切道:“大姐姐我来推你可好?”
叶白榆的胃很是恶心了一阵。这丫头不善做小伏低,故而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极为做作。
叶紫芫毫不自知,很是殷勤地跑过来,用眼神把叶兰芷还有两个丫头挤到一边,亲自推起轮椅。
“这可使不得啊二姑娘!”莺歌只担心二姑娘出什么幺蛾子,惶恐阻拦,“怎能劳您干我们下人的伙计,还是奴婢来吧。”
叶紫芫暗瞪了她一眼,“这有何使不得的,如今大姐姐可是咱们府里的要紧人儿,陛下紧张着呢,将来说不得比谁都尊贵,我给她推个轮椅又怎么了?”
这话一石激起千层浪,连同荣贵妃在内的所有人都看向了叶白榆,这位将来说不得比谁都尊贵的……残废。
一时间,众人眼神精彩纷呈。
叶白榆面对一众或嫉妒或不屑的审视,垂眸看着膝盖,专心做一个还没好利索的哑巴。
她实在没有给叶紫芫搭蹩脚戏的欲望,只能任由她一个人发挥。
叶紫芫长这么大茶水都没自己倒过,哪里会推轮椅。力道一时小一时大,裙角还总与车轮子打绊,生生被她推出了要与轮椅同归于尽的架势来,看得人十分揪心。
石阶上的荣贵妃悄悄用眼角瞥了马车一眼,想着方才他看叶大姑娘的眼神,思虑再三,朝随侍宫人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搭把手。”
这话刚落地,便听叶紫芫“嗷”的一嗓,而后是一阵砰砰哐哐的砸地声。
众人惊愕望去,只见一青一紫两道身影连同一只旧木轮椅滚作一团,砸到石阶又滚到地上,看着好生的疼。
“大姑娘!”
“二姑娘!”
叶白榆昏头转向中,听见莺歌还有叶紫芫的丫头连连惊叫,却谁也插不上手。而众目睽睽之下,她自己不能自救,只能顺势摔倒,让自己少遭点罪。
一通摔滚之后,叶白榆后腰不知抵在了什么上头,撞得生疼,但好歹是停了下来。
可不等她缓一口气,又觉察身侧危险来临。她侧目一看,才发现撞上了一辆马车的车轮,惊了拉车的马。那马狂躁不安,拽动着车四处碾压,距离之近,随时都有往她身上踩压的可能。
马车里,萧宸闭目而坐,八风不动。
他回忆着方才见到的人……不,确切的说只有发顶。她发短,勉强梳了个垂梢高髻,有些不成样子。
阿音不善摆弄发髻,无人梳头的时候时常随意挽着。当初被他用刑后洗漱不便,还朝他借刀剪,说要剪短头发。
他没许,身体发肤,也就只有她那么不在意。
皆说叶家大姑娘柔弱好欺,应该也干不出离经叛道的事,这一点倒是像阿音所为。可那惶恐的样子又完全不是她。
萧宸如今陷入了一个走不出去的怪圈,一时觉得不管真假,干脆把人圈在身边,天长日久,总有确定的时候。一时又不想把未确定的人放在身边,他腻烦了那些像她又不是她的女人。
他一时觉得她是,一时又不是,不想看那些替代品,却又忍不住抓住那一点相似之处幻想她是,纠结彷徨之态令他自己都厌烦。
正如此时,马车越来越晃,晃得萧宸心烦,想要亲自出去驭马,却又想看她濒临绝境时会如何做。
叶白榆什么也不打算做,她知道萧宸在马车里。
荣贵妃的马车里此时应该无人,可车轮压出的痕迹分明又是有人的深度,加上方才荣贵妃无故给她解围的话,她断定荣贵妃此行只是做了萧宸的幌子。
而上一次生死之局,萧宸已经输了,输一次就有二次,萧宸这人啊,总归不会让她死于这样的意外。
她废物似的躺在地上,故作惊慌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马蹄子。这马不愧是皇家狗腿子,疯得一派嚣张,极尽所能地掀蹄扬身,几乎要把自己厥过去。身后的车厢也随之被掀起,但凡里头的人定力不够,这会儿大概已经四仰八叉地糊在厢壁上了。
“没眼力见儿的混账东西,还不救人!”
就在马蹄即将踹到叶白榆脸上时,那边荣贵妃开了口。
荣贵妃这一嗓子喊得十分纠结,她以为陛下看上了这丫头,想关键时候来个英雄救美什么的,可眼见着小娘子命都快没了马车还没有动静,她又怀疑自己意会错了。
但陛下不救人,也不自救,这眼看着要人仰马翻,她不得已出口管了这闲事。
贵妃一声令下,随行的内侍与带刀护卫一股脑冲上去,护卫拉住疯马,内侍负责把叶大姑娘从马蹄下拽出来。
马车里,刚要冲出去的萧宸堪堪停住,故作无事地坐回软凳上去。
一场一点也不虚的惊,吓得围观众小娘子半天没缓过神来。
直到被一阵惊天动地的叫唤硬生生拽回了神。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不长眼的狗东西,还不快把姑娘我扶起来!”
“呜呜呜呜我怕是要瘸了,腿疼得没知觉了啊!”
“我要回府,我要回府!”
这叫声实在毫无形象可言,别说大家姑娘了,市井妇人也嫌寒碜。
各家小娘子看着发髻散乱,捶地狂嚎的叶紫芫,纷纷替她尴尬。
再瞧明明摔得更惨的叶白榆,虽是衣衫破损,形容狼狈,面上眼见的惊慌未定,但好歹是维持住了大家体面。这样一对比,叶家这废物大姑娘倒比风光更甚的二姑娘顺眼。
荣贵妃叫她吵得头疼,略作关怀地吩咐身边宫人:“帮着叶家把二姑娘送回府。”
叶紫芫倒也不想真的回府,今日贵妃亲临,多半是替陛下来相看秀女的,她还想在贵妃面前表现表现呢。
都怪叶白榆那个累赘!破轮椅一点也不好推,人还死沉,累带她当众摔倒出糗!
“我没事我没事!摔了一下罢了,没什么要紧。”她后知后觉地给自己找脸。
可贵妃已然转身入了园子,得了令的宫人不敢违背,硬是把她抬上马车送回了府。
伯远侯夫人张氏得了信儿慌忙出来,一边朝贵妃请罪,“该死该死,惊了贵妃的驾,娘娘恕罪!”
一边朝轮椅上的叶白榆歉意道:“瞧这怎么话说的,叶家大姑娘头一回来就遭了这样的罪,实在叫我过意不去。”她吩咐着身边丫头,“还不快伺候大姑娘去客房洗漱换衣!”
荣贵妃看着叶白榆的伤,担心道:“还得找个女医给瞧瞧伤,别摔坏了。”
张氏点头附和:“娘娘说得是,我这就去安排。”
贵妃的重视让叶白榆备受关怀,身边一下子多了好几个丫头婆子,七手八脚地竟将她连同轮椅抬进了门。弄得莺歌跟萃英根本插不上手。
待她进了门,藏在远处树后的霍渊才丢掉手里的石头,拽着叶霸天朝后山去。
他方才差一点就出手砸死那匹马,此时庆幸自己迟了一步,否则怕要坏了她的计划。
明知道她心里有数,不会让自己吃亏,可每每事关她的安危,他总是控制不住。
这样不好,他努力说服着自己,他是来帮她的,不是给她添乱的。
“阿渊,你方才的样子好吓人哦!”叶霸天心有余悸地去看霍渊的眼色,“那小娘子你认得吗,头回见你紧张出了杀气。”
“你改个名字吧。”霍渊忽然八竿子打不着道。
“哦,啊?”叶霸天脑子没转过来,“关我名字何事?”
因为你好死不死跟她一个姓,霍渊听到与她有关的字眼就心烦意乱。
关键名字实在难听。
“别姓叶了,与大族同姓容易惹麻烦。”霍渊道,“再说你不是要离开白虎帮吗,总不好再用这么土匪的名字。”
“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但我的名字怎么就土匪了?”叶霸天不是很服气,“那你给我起个不土匪的。”
霍渊哪有心思给他取名字,眼中见山,便随口起了个,“叫千山吧。”
“千,山?”叶霸天咂摸着他取的名字,没能意会,“怎么不叫高山?说不定我还能长高。”
霍渊:“随你。”
“那还是叫千山吧,听起来山头多,显得我富有。”叶霸天屁颠屁颠跟着霍渊,“阿渊,你给我起了名,我就是你的人了,以后可不准抛下我。”
霍渊翻了个白眼,“待会儿进后山你跟紧我,走丢了我顾不上你。”
叶霸天,不,新鲜出炉的千山有些没底,“阿渊,咱们这个样子不会叫人认出来吧?”
两人今日皆是易容来的,手艺出自霍渊,扮的是白虎帮的兄弟。
霍渊扮的是个麻子脸,为了改变身形,他今日穿得特别多,看起来比本人壮实。千山扮一个矮胖子,肚子上绑着猪皮做的假肚子,整个人像气儿吹起来的。
霍渊觉得今次的手艺还成,因为方才在街上他就在那蒸饼摊子旁边,她往这边看了一眼,却没认出他,证明改装比较成功。
今日进后山的白虎帮有五人,据千山说有三个长老,两个堂主,位份都很高。而他们两人扮的都是帮中不起眼的小喽啰,不熟的人偶然碰上,应该不会那么容易露馅。
“咱们两个只是混进去,不跟他们一处行事,就算碰上了你也不要慌,你心里没有鬼就不会露馅。”霍渊边走边说,“这里我提前观察过了,后山占地极大,防卫有漏洞可钻,你只需跟着我就行。”
霍渊混进来有两个计划,一是帮阿榆脱身。阿榆得了他的提醒,一定会自救,但她一个人行动不便,有些事可能需要帮手,他只需要跟着她,在适当的时候帮忙就好。
第二,他要端了白虎帮的老窝。
白虎帮是扰乱雍城治安的头号祸害,官府做梦都想把他们一窝端了,无奈白虎帮根基深厚,狡兔三窟,根本逮不着。前些时日,白虎帮的人在街上与人争斗,打死了一个人。
白虎帮手上不知道多少命案,委实也不多这一个,可好死不死的,此人是来都城述职的地方官。雍县县令因为这事险些愁白了头,官员死在自己治下地盘上,今年的考课完球了不算,还连累了上官。上官对他下了死令,说年前若不能活捉了白虎帮头子,就拿他顶罪。
县令情急之下发了个悬赏令,令书凡能缉拿白虎帮帮主者,赏百金,并授公职。
霍渊便是为这公职而往。县令授的公职大约也就是衙役,这不是他想要的,他想入禁军,只是他现在没有户籍,身高大约也不够,所以先过渡一下。
两人从后山无人走的密林钻了个空子进入。这后山除了这处密林,还有蹴鞠场,有跑马场,今日来园子的男客便是在此消遣。
霍渊前两日来探查过地形,熟门熟路,他先领着千山去往蹴鞠场附近,监视叶梁宗。
他总觉得叶梁宗今日不会只是安排几个人进来,恐还有别的算计。
果然还未到蹴鞠场,他便发现了叶梁宗。这厮独自一人鬼鬼祟祟,看方向似乎是去庖屋。
一个世子去庖屋总不会是烧火做饭,大概没安好心。霍渊不远不近地跟着,行道中途,他见叶梁宗拦下一个端酒水的侍女。
叶梁宗逗弄着侍女,哄走了她手里的酒水盘子,后又把人打发走了。剩他一人时,他背在树后,往酒水里下了包药粉。
“娘诶,他不会也下壮阳药叭!”
霍渊一把捂住千山的嘴:“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