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叶白榆在这家里明面上的头号死敌,世子叶梁宗。
叶梁宗是安南侯唯一的子嗣,比叶白榆小四岁。这孩子长得着急,不论是脸还是身形,不到十四就已经有了虎背熊腰的雏形。
虽是没能继承爹娘的容貌气度,倒是块打仗的好料子,十一二岁就跟着安南侯上战场历练,比雍城里那些弱不禁风成日混吃等死的贵族少爷们好得多。
叶梁宗打小就对叶白榆恨之入骨,因为这府里人人都跟他说,他出生那日险些被叶白榆摔死。杀身之仇不共戴天,要不是韩氏拦着,叶梁宗早弄死她八百回。
今日韩氏在宫里被罚跪,叶梁宗听说后快马从兵营里赶回来,又听王嬷嬷添油加醋那么一挑拨,提着刀就来了偏院。
他一脚踹开院门,看见那满院子的赏赐,整个人犹如扔进火堆的炮仗,登时炸得火花四溅。
“叶白榆你个婊子养的灾祸,谁给你的狗胆欺负我母亲跟姐姐!别真当我不敢弄死你,你不过就是安南侯府的一只瘸腿耗子,小爷我抬脚就能碾死你!”
一边骂着,手里的刀劈柴似的往木箱子上砍,活像土匪上门,箱子里那些名贵的衣裳首饰散的散碎的碎,不消片刻就成了一地鸡零狗碎。
“陛下赏你几箱衣裳首饰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那不过是可怜你,你若能进宫,屎壳郎都能当皇后!”
叶白榆躺床上听得津津有味,尤嫌不够,朝一边气成河豚的霍渊努努嘴,“快,刺激刺激他,让他换个花样继续骂。”
霍渊气懵了,一时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凌厉的一张俊脸显出几分滑稽的迷茫。
叶白榆看着他乐,“小迷糊,这两天没察觉到咱们院子附近多了好些陌生气息?”
萧宸有个私人暗卫,是他安插在雍城的眼睛跟耳朵,从她戴桂枝那天,小院附近就多了眼线,且还不少。
霍渊没她那么警惕,不能分辨有多少人,但知道有人盯着他们,也猜到可能是陛下的人。只是他对他们充满敌意,恨不能他们集体滚去天边,这辈子都不要再靠近阿榆,根本想不到还能利用他们。
他从方才的愤怒中抽离出来,点点头,“我知道了。”
说着走去屋门口,朝院子里发疯的叶梁宗抬了抬下巴,用一种对傻子的轻慢语气说:“不准骂大姑娘,不准骂先夫人。”
叶梁宗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天生不是念书的料,打小就烦别人说他不中用,不及爹娘一二,辱没名门之类的话。霍渊此时的表情如同把你是蠢物四个字贴在了他脑门上,气得他好悬没原地蹦起来。
“我他娘就骂了怎么着!一个婊子生的杂种,杂种养的狗,竟敢跟小爷顶嘴,信不信我先砍了你!”
骂着那刀就砍向了霍渊。霍渊不还手,只抱臂躲闪。叶梁宗越砍不着越气,举着刀在院子里上蹿下跳,一张胖脸气成了将要憋炸的猪脬。
“今日小爷非要烧了这破院子,便是天王老子来都甭想救你们!”
霍渊边猫腰躲着,边指着宫里的赏赐说:“你不能对陛下不敬。”
“少拿陛下来压我!我与父亲沙场征战为国出生入死,陛下岂有为了你们两只臭虫来怪罪我等功臣的道理?”
“哎呦祖宗,话可不能乱说啊!”
王嬷嬷大惊失色地跑进小院,只恨自己手不够长,不能捂住小世子的嘴。她跟叶梁宗是前后脚来的,故意由着小世子在里面喊打喊杀,本以为能替自己出口恶气,哪里料想这祖宗口没遮拦,连陛下也编排。
叶梁宗气头上,越劝越来劲,把祖宗好几代的功劳嚎了个遍,几乎要嚎出一篇功高盖主的长篇大论来。
王嬷嬷简直要晕过去,她收不住这祖宗的神通,只好跑去请侯爷。可叶梁宗这嗓门神通广大,几重墙都挡不住,附近的玄羽卫更是听得一清二楚,传进萧宸耳朵里的话竟一字不差。
“叶氏嫡系一脉确实优异,于国有大功。”萧宸由衷地赞了一句,又朝冯坚吩咐,“叫膳房做四道菜送去安南侯府,说安南侯与世子为国驭边御敌辛苦,孤赏的。”
冯坚称是退下。萧宸又问隋末:“可有受伤?”
隋末道:“倒没有,只是叶大姑娘病得厉害,换院子的时候是被抬走的。”
“换院子?”
“是的陛下,今日叶大姑娘搬去了别鹤院。”
别鹤院是叶大姑娘生母白氏的院子,白氏死后,叶大姑娘一直住在这。
叶白榆两年前代替了叶大姑娘,为了自家安全顺便给韩氏挖坑,这才住去了偏院。
如今之所以搬回来,是为了配合萧宸的试探。叶梁宗昨日气成那熊样,韩氏在宫里肯定没少遭罪,以安南侯府的地位,几枝桂枝不至于被这样下脸,定是萧宸有意为之。
萧宸不能确定她是否是顾弦音,就利用韩氏的压迫来试探她。
不提试探,萧宸此举正合了叶白榆的意。她困于偏院手里无牌,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对韩氏发难,只有韩氏主动,她才好与之交手。
至于萧宸想要的结果,她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可也不会真叫他识破身份。这一局萧宸没有主动权,他的不确定,就代表他已经站在了被动一方。意味着她想给他什么结果,他就得接着什么结果。
做回了真正名义上的叶家大姑娘,待遇那叫一个青云直上。
内室里,王嬷嬷挂着一张不情不愿但又不得不和善周全的脸张罗:“把夫人给大姑娘新置办的家事儿摆件,衣裳首饰,胭脂水粉,一样样都规整明白了,谁负责谁担责,少了坏了个人赔,这几日大姑娘身子不适,夜里至少要有两人守夜,若有不好,仔细你们的皮!”
“还有那谁……”王嬷嬷四下找霍渊的影子,见人杵在屋外廊柱下,没好气儿地走过去,用打发叫花子的语气说,“你就别跟来了,姑娘家住的院子便是狗儿猫儿都得是母的,你原不是侯府的下人,别处也没安放你的地儿,打哪来回哪去吧。”
霍渊这会儿气很不顺,自大姑娘答应搬来别鹤院,她身边就没了他的位置,偏这些丫头婆子个个都像看异类似地看他,不让他进屋,也不让他碰任何大姑娘的东西,视她如弃物。
他看着她们敷衍地进进出出,烦躁无以复加,整个人就是块人形逆鳞,谁来掀谁倒霉。
“我是打水里爬上来的,你把我送回去吧。”他倚着廊柱,气死王嬷嬷不偿命似的说。
“嘿!你个小杂碎威胁谁呢,以为我不敢是吗!”王嬷嬷这会儿不怕他了,是夫人明确说不让他靠近大姑娘的,赶出去不过一个借口的事,“来人!这外男不知礼数试图闯入大姑娘闺房,把他打出去!”
平日里王嬷嬷发号施令无人敢不听,这会儿却落地无声,就霍渊那一脸谁靠近咬死谁的表情,根本没有人敢动他。
床上躺的叶白榆听着动静,知道再不插手这小子要犯病,就近叫来一个丫头,手比划道:“你们先退下,叫霍渊进来,我来同他说。”
王嬷嬷这会儿僵持得正难看,她其实有点后悔气头上说赶走霍渊的话。夫人捧着大姑娘,是做给陛下跟侯爷看,这节骨眼儿上不好赶走她的人。可发出去的命令又不好收回,正纠结如何收场,大姑娘出来救场正合她意。
“既是大姑娘的人,自该由她处置,你们几个守在门外,门不许关,免得坏了大姑娘的名声。”
大姑娘的名声都是她们坏的,当初同意霍渊与大姑娘住在一处,还不就是为着糟践大姑娘的名声,好叫她将来嫁不出去,这会儿装什么慈母良善呢。
霍渊捏着鼻子进了屋,权当她放屁。
可外面浑身是刺的少年到了叶白榆面前又成了将被丢弃的猫儿狗儿,低头塌肩的,满脸写着委屈,“阿姐,我是不是不能住在这,偏院还能回去吗?”
叶白榆本想趁机与他说说男女大防,酝酿了一肚子的说辞,生生被他这副可怜样儿堵了回去。
“你过来。”她自床上坐起身,抬头看着走到面前的少年。先前没注意,这会儿仰头看着,倒真是个大人的模样了。
一时感觉自己像个看着自家崽子长大的老娘,知道他大了要远飞,可又舍不得,百感交集。
“霍小渊你还记得我说过,人跟人总是要分开的,但我说的这个分开不全是分离,更多的是作为两个独立的人在拥有了各自的人生后,必然的走向,就像爹娘子女,兄弟姐妹,虽然走上了不一样的路,感情是不变的。”
“你叫我一声阿姐,我便当你是亲兄弟,咱们在偏院里可以自由相处,可出了那个院子就要顾忌身份,尤其我将来进了宫,你跟我牵扯太深对你没有一点好处,但阿姐不会抛弃你,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最亲的人知道么?”
霍渊怕的就是因为身份而产生的距离,身份的鸿沟只会让他们越离越远,往后余生,大概就只剩下心里那点念想,这不是他想要的。
可他现在也无力改变什么,从她决定进宫起,他就知道自己会离她越来越远。说到底,是他还没有靠近她的资格。
“阿姐说的我懂,我不会给你添麻烦,但我也不怕牵扯。”霍渊看了她一眼,“我还去偏院住吧,你好好歇着,别糟践自己的身体。”
叶白榆莫名噎得慌,明明是怕这小子敏感,误会被抛弃了所以宽慰他,怎么倒显得她胆小怕事,自作主张把他推开?
好吧,确实是她自作主张推开他,没有问他的想法。可她要做的事凶险万分,能不能留个全尸还不知道,问不问的都不能拉他下水。
罢了罢了,就算是她胆小怕事吧,反正小屁孩的毛病早晚会自愈,不管了。
叶白榆装病的罪没白受,搬离偏院当夜,韩氏与叶梁宗就被安南侯重罚了。
傍晚冯坚亲自送了四道菜来,把陛下的口谕逐字那么一说,吓得叶镇泽肝胆俱颤,食欲全无。
今日自家逆子在偏院里放的厥词他都听闻了,气得险些把这竖子塞回他娘肚子里重造。这些话无疑是在指着陛下脑门说:“没有叶家就没有你,你得管叶家叫爹。”
说就说了,还敲锣打鼓地嚷嚷,要知道陛下耳目众多,若有一字半句传去他耳朵里,叶家必要遭殃。叶镇泽心惴了半日,还叫韩氏临时抱佛脚烧了几炷香,期盼不要有那万一。
谁知临时抱的佛脚不灵光,陛下果真都听了去,那句为国驭边御敌辛苦了,就是在警告他。
这句警告对叶镇泽而言尤为诛心,因为他统共没守几天边境,也没御几个敌。
叶家世代出良将,叶镇泽的祖父与父亲是名闻天下的干将,他大哥叶镇清亦是年少成名,十六岁便独自领兵击退西戎进犯。正应了萧宸那句叶家嫡系一脉皆优异。
可惜天妒英才,叶镇清弱冠之年便战死沙场。叶镇泽作为庶子,方有资格继承侯府。
叶镇泽天资不如长兄,是靠着勤学苦练才勉强在军中有所建树,在北黎国的武将中前后排不上号,堪堪没给祖宗丢脸罢了。
陛下登基后南北战乱不断,叶镇泽本想趁机建功立业,岂料第一次与南军对敌就身受重伤,回家养了近两年。后来倒也有驭边的机会,只是陛下多疑,不论是守都城还是守边境,皆是轮值。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叶镇泽驭边时竟没怎么遇上过南军进犯。
一个武将没有建树本就惭愧,亲儿子却还把功劳挂在嘴上,叶镇泽怎么看这四道菜都像是催命符。为挽回圣心,保叶家前程,他只好亲自执鞭,在院子里把叶梁宗抽了个皮开肉绽。
韩氏也挨了两鞭,她纯粹是被倒霉儿子殃及的,本是要做做样子自请为子受罚,谁知叶镇泽正气头上,那鞭子顺势就抽在了她身上。
韩氏一个高门贵女,这辈子何曾遭过这等罪,回房就挂了恶相。她扶着丫头咬牙吩咐:“王嬷嬷,你亲自去一趟丰逸堂请于郎中过府,世子伤势严重,大姑娘病得厉害,便请他多费心,尤其是大姑娘,三两日便要好起来,免得误了选秀。”
王嬷嬷心里咯噔一下,三两日,夫人这么快就除掉大姑娘会不会太心急了?
韩氏自也知道心急,可她不敢再等。世子虽不善读书,却绝不蠢笨,今日在偏院里说出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分明是受人引导。
先前她还侥幸,认为那丫头不至于多有城府,而今日这招借刀杀人彻底令她清醒。
这丫头隐忍多年来者不善,绝不能让她活着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