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出了正厅,走在杳花疏影,落雨霏霏的梅林小道上,白皂鞋底总会沾上一片艳靡。

寒风袭来,又落了个沾香留衣的雅兴。

“顾家真是太过分了,夫人进门都还没有一个月,就已经为姑爷纳了两房美妾不说,现在还要娶平妻。完全不将夫人,沈家,还有陛下的赐婚放在眼里。”为夫人撑伞遮雨的拂夏,一张小圆脸气得像河豚。

“我都不气你气什么。”被冷风吹得小脸泛白的沈橙尔伸手夺过油纸伞,抬脚往梅林深处走去。

“我想一个人走走,你们先回去。”

“可是………”敛冬拉过念夏的手,摇头。

林中寂静,深霜未褪。

走到半湿梅枝下的沈橙尔忽然打了个喷嚏,骨节处正泛着一点儿红的微凉指尖拢紧兔毛绒边狐裘,不经意间抬头,正好与一道藏在幕离下孤冷清傲的目光对上。

蒙蒙春雨中,来人像极了一株黎明前绽放的白莲。

高冷,孤傲,凛凛不可犯。

汴梁城中,总会有黄口小儿唱着:大祈有双姝,齐齐落沈家。大女毒蛇蝎,次女寒月仙。

其实沈家并非双姝,准确来说是三姝。

沈家长女沈橙尔,瑰姿艳逸,绀黛羞春华,但性子乖张,人憎鬼厌。

沈家二女沈玉洛,隔户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女儿腰,知书达理为解语花。

次女沈辞,大祈第一才女,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只可远观不可亵渎。

沈辞的美不同于沈橙尔张扬恣意,极富攻击性,她的美是内敛,清傲,如高山仰止的一轮寒月。

比她美貌远扬的是她的才名,十二岁时就与一众大儒谈经论道,引经据典令人叹服,所著文章引得万人传颂。不但破格以女子之身拜入国士鬼双子门下,一手丹青更是独舞纷如雪,孤飞暧似云。

更有人言称,若非沈三小姐常年佩戴幕离令人难窥真容,怕是连如今的大祈第一美人也非她莫属,而非沈家长女。

可惜的是她什么都好,唯出生次,但即便是出生次等,依旧引得高门贵子争相竞逐。

撑着水墨丹青油纸伞的宋辞迎着光朝她走来,又在离她半米外驻足,见到她的那一刻,眉眼间寒冰遇暖消融。

唤她:“姐姐。”

美人踏花而来,清风拢玉袍,质傲清霜色。

早已对这副皮囊免疫的沈橙尔看见她时,折下一截花枝朝她扔去,抬脚往另一边走去。

沈辞是在她八岁那年接回的沈府,原本的沈家二姝成了沈家三花。

本应是大祈第一才女的沈玉洛退居第二,第一嘛,自然是眼前这位不吭不响的庶三妹——沈辞。

不过她向来不与她争什么,在府里也是个透明人的存在,谁晓得会自甘堕落甘为妾,还是自家姐夫的妾。

想来,应当是读书读傻了,自以为知情饮水暖。

学那戏剧里为爱苦守寒窑十八年,挖遍几座山头野菜的王宝钏唱着: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伸手接过花枝的宋辞长腿一迈朝她走来,将梅花别上她髻发,熟稔道:“姐姐近来过得可好。”

眼里写满不耐烦的沈橙尔正欲抬手将梅花抽出,就被另一只布满薄茧的手攥住手腕。

紧接着她手腕吃疼,整个人没有预兆地跌倒在地,娇嫩的掌心被粗糙的枝丫划破了皮,梳得整齐的髻发垂落一绺,眼眶一红,湿润的眼泪就差脱眶而出。

“沈橙尔,你想做什么!”

此时她所谓的丈夫,那位从婚礼现场丢下她,一连走了半个多月的男人正当着她的面,满眼疼惜的护着另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还是她自小瞧不上眼的庶妹!

“我想做什么!想要做什么的应该是你顾兰息才对,你既然如此厌恶我,当初为什么要跳下水救我,让我淹死不好吗!”从地上爬起来的沈橙尔抽出腰间软鞭迎面朝他鞭挞,眼里涌现的全是恨意。

要不是那场落水,她肯定早就嫁给殿下成了太子妃,而不是要重新谋划,还给了那些贱人以为能往上爬的希望!

她不允许,绝对不允许任何人玷污她的位置!

所以她要尽快逃离顾府,这样,她就能回到殿下身边。

“你这个疯女人!”狼狈躲过鞭影的顾兰息虽有些心虚将她推倒在地,却因心上人在侧变得恼怒且难堪,“你别胡闹了好不好。”

“没错,我是疯了,我是被你们给逼疯的。”从地上爬起的沈橙尔不小心踩到裙摆,又一次跌倒在地。

这一次摔得比前面还狠,脑袋磕到树根上撞得她头晕眼花。

没有马上爬起来的沈橙尔等那阵眩晕退去后,抬起那双眼底是藏不住冰冷的眸子,指甲生掐掌心皮肉淤紫:“你要是嫌我胡闹,就赶快把我给休了,否则只要我沈橙尔在顾家一天,你们一辈子都别想过得安生。”

“你明知婚事是陛下亲赐,轻易退不得。”顾兰息皱起眉头,很不满她的态度,更厌恶她这副疯婆子作态。

而他生平也最厌恶长相艳丽,腹内空空如草包的女人,何况她还多了两条心如蛇蝎,水性杨花的罪名。

在他眼里,这种女人只能堪为转手送人,供人取乐的妾,如何当得了他的正妻,带出去他都觉得像带楼里惯爱搔首弄姿,身上不知黏了多少脏男人眼睛的姬娼。

“怎么,是陛下亲自赐婚就不敢退吗,你们顾家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胆小懦弱了,还自称忠君报国,刚正不阿的谏臣,我看不如趁早改行!”沈橙尔不用照镜子,都能看见她现在是怎样的一副面目可憎。

任谁好端端的被推倒在地,都不见得会笑。

顾兰息别过脸,不耐烦道:“你要那么想,我也没办法。”

“呵,是没办法,还是你不愿意承认我说的是事实。”

“好了,顾世子你就少说两句。”宋辞往前一步,弯下身朝沈橙尔伸出手,摊开的掌心中放有一方绣着玉兰花的雪帕。

“姐姐可还能站起。”

“滚开,谁要你可怜。”被树枝绊倒在地的沈橙尔拒绝了朝她伸来的手,左手撑在地上支起身子,一瘸一拐地往清风挽月走去。

帕子并未被接过的宋辞的眸光闪了闪,低头缀声的追上前:“姐姐可是还在气我那天突然出现在婚礼上一事,但是我可以解释的。”

闻言,沈橙尔驻足,嘴角上扬一抹讥笑:“呵,解释,怕不是炫耀才对。我奉劝你,你要是单纯想过来挖苦我,或者看我因为嫉妒而暴跳如雷的话就找错人了,毕竟你放在心尖尖的男人我可瞧不上。”

“反倒是你们两个瞧着,倒像是好了不止一两日。”她眼里涌现的不是讥讽,更像是不怀好意的笑。

摇头否认的宋辞拉过她手腕,一只手为她擦去白嫩脸颊旁沾上的污泥:“难不成姐姐以为,顾世子要娶做平妻的人是我。”

“不是你难不成还是我。”沈橙尔嫌恶的将手收回,谁知道对方攥得实紧,她手腕攥红了都没松开。

“我想姐姐可能是误会了,沈家女哪有为妾的道理。”况且他性取向正常,又不是做了女子打扮就必须得喜欢男子。

“呵,我看你还是把你的鳄鱼眼泪收收,因为我看见你这副虚假的伪善面孔就想吐。”抬起头,惊觉对方比自己高了大半截的沈橙尔用力挣脱出被攥住的手腕,提起裙摆转身大跨步离开。

沈橙尔转身过快,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横在面前的梅花枝,导致带着韧度的枝丫直接抽上额头,疼得她留下一条红痕,也落了一捧花粉。

宋辞在她在一次要跌倒时,迅速伸手扶住她,无奈地为她摆正髻间梅花:“姐姐怎么那么不小心,要是被殿下瞧见了,殿下肯定会心疼的。”

“滚!”不觉得他好心,只觉得他存心想看自己笑话的沈橙尔拍开他的手,立起兜帽盖脸。

甚至从他嘴里听到“殿下”两字时,沈橙尔不觉欢喜,只觉屈辱愤怒,就像一个响亮的巴掌打在脸上又脆又响。

瞧瞧,任谁都能看出来的道理,殿下为什么就看不透!就连她送过去的那么多封信都未回过只言片语。

等浑身湿透的沈橙尔回到清风挽月,将所有人都赶出屋内后。

就穿着湿透的衣服呆呆地坐在铜镜前,取出一把桃木梳对镜梳头。

一下又一下,被冻得青白的手指迟缓又麻木。

她总是手笨得会将头发打缠,扯一下,不疼,或许不是不疼,是她对疼痛的反应生来比其他人慢。

小时候她经常透过一角木窗看见娘亲在爹爹离开后这样做,好像随着一梳又一梳,她所有的烦恼,痛苦都会跟着梳走。

可是,为什么她还是觉得愤怒,难堪和迷茫。

为什么,她到底是哪里做错了?殿下为什么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另嫁他人。

难道,就因为她曾经说过——

我,沈橙尔这辈子一定要当上皇后,然后把所有欺负过我的人全部杖毙。

从厨房端来吃食的拂夏被念秋拦在外头,听着她摇头轻叹:“夫人才刚歇下,晚点再送过来吧。”

咬着下唇的拂夏想到夫人回来时的模样,去厨房遭到的白眼,不禁难受得红了眼睛:“最近厨房送来的东西越来越不行了,这不是明摆着要逼夫人去死嘛。”

“我刚才还听见他们光明正大地打赌,说姑爷什么时候会休了夫人,你说这些人怎么能过分到这种地步,夫人在怎么样,这场婚事也是由陛下亲自赐婚的,顾家再不满意,为什么不去找陛下取消掉这门婚事,就这么磋磨着夫人。”

同样难受得红了眼睛的念秋哽咽道:“嘘,你说话小声点,别打扰了夫人休息。”

“我就是气不过,就算夫人曾追在殿下身后干过做过很多错事,可夫人自小也是堆金积玉,翠绕珠围娇养着长大的,哪儿受过这种委屈,你瞧瞧这些吃的,怕是连府里看门狗吃的都比夫人好。”拂夏将食盒打开,只见里头的菜色寡淡得没有一星油花。

唯一的一道荤菜,还是炸浮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