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三月汴梁多酥雨,墙角新开海棠还未跃上枝头,便先落了满地残绯。

竹帘轻晃影浮动间,低着头的大太监—沈全安正拿着手中的烫手山芋在殿外踱步多时,因他一时之间竟不知晓该如何禀告,直到殿内传来一阵咳嗽声。

他方才鼓足勇气踏入殿内,先是瞧了眼小紫金藤野香炉内是否有余香,又用铜花长簪拨弄银丝炭。

随后双手呈上手中用乌木托盘装的雪梅信封,禀告道:“殿下,沈大小姐写信说是想见您一面。”

盘膝坐在竹榻上的男人一袭银纹青衣拓拓,额心一点朱砂染就,如夏日间迎面拂来的簌簌凉风。

他就坐在那里,光影浮动间,濯濯如春月柳,澹澹水中浮心莲。

男人放下手中泛黄书卷,一抬头,望见的是一树墙角海棠缀新春。

不知不觉中,春天都来了,怪不得檐下鸟雀渐增。

男人喉结滚动间,状若无意的吐出:“她如今过得可好。”

“她”指出的是谁,沈全安心里自然明白。

“沈小姐一切安好,只是一直吵着闹着要见殿下,还说若是殿下再不去见她,她怕是会被磋磨死在安伯公府。”缩着脖子的沈全安想到那位主的胆大,差点儿连舌头都给咬断。

之前男未婚女未嫁,殿下就不愿娶她,如今嫁人后,殿下又怎会干出抢夺臣妻的丑事来。

他如今只希望那位主能消停点,莫要在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位置。

就在沈全安以为殿下是要将信留下时,男人唇边泄出的低低轻笑清润如一汪清泉,说:“往后她的来信,直接烧了,不必在呈。”

“诺。”话虽如此,沈全安却不敢真的听从殿下的意,而是将它和之前沈大小姐寄来的信都锁在一个木箱里。

要是殿下当真厌烦沈大小姐,又怎会派了暗卫暗中保护,即使沈大小姐已成他人妇。

而他们嘴里谈论的沈家大小姐—沈橙尔已经独自睡在新房半个多月连新郎影子都没有见到,此时正一身红衣灼灼,抬脚踹开坐落于京郊外的别苑小门,不顾丫鬟的阻拦冲进内间。

她本就生得雪肤花貌,艳若牡丹,又素有大祈双姝之一的美称,即便是轻扫黛蛾眉,依旧美艳不可方物。

但她的那份美,因着眉间骄纵堆积而生的愤怒,像被刀子撕开一道狰狞的口子,尽情往外堆积着恶。

“沈玉洛,你从小到大是不是什么都得要和我抢。”

“有本事抢我男人,怎么没本事出来见我!”

“怎么,怕被我抖出你干的那些龌龊腌臜事不敢出来是不是!”

气得眼尾泛红的沈橙尔从未想过,她看不上眼的两个玩意,一个不但穿一身白哭哭啼啼地出现在喜堂中害她被所谓的丈夫抛下,还勾走她的新婚丈夫一走半个多月不归,好让她因此沦为汴梁城内茶余饭后的笑柄。

另一个则是大肆张扬,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沈橙尔仗势欺人强夺庶妹的心上人,硬生生拆散一对有情人,甚至为了逼迫安伯公世子娶她,不惜当众落水好用自己清白赖上他。

这不是明摆着不将她放在眼里,赤.裸.裸的挑衅又是什么!

“顾夫人,二小姐不在这里。”年龄不过十三十四岁的晴樱虽害怕,仍是勇敢地张开双臂拦住她。

她心里也在庆幸二小姐不在,否则指不定会被心肠恶毒,恶事做多得罄竹难书的大小姐如何折磨。

毕竟整个汴梁城有谁不知道沈家大小姐虽生了张花容月貌的脸,却有着一副心如蛇蝎。

“谁准许你喊我顾夫人的,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美眸瞪视的沈橙尔见一个小丫鬟都不将她放在眼里,果真是什么样的主教养出什么样的奴才。

“晴樱不敢,只是二小姐确实不在屋里。”梗着脖子的晴樱已经想好了,就算大小姐要甩自己巴掌,她也不会说出二小姐的下落。

“夫人,您该回府给王妃请安了。”在沈橙尔抬手的瞬间,性子较为稳重的敛冬出声提醒道。

这里不是沈家别院,更不是顾家别院,而是太子别院,如今嫁人成了顾家妇的小姐又怎能同以前那样肆意妄为。

半个月前,姑爷当着众多来宾的睽睽之下抛下小姐,已经让心高气傲的小姐难堪得抬不起头来,她又怎能让小姐再一次沦为汴梁的笑柄。

提到顾家,牙根咬得发酸的沈橙尔一双美眸蹿起火苗,抬脚踹倒几上花瓶。

要不是她在琼花宴上落了水被安伯公府的世子救起,加上她那日因夜里吹了冷风导致脑子有点儿浑浑噩噩,太子殿下又不在身边,最后只能稀里糊涂地由陛下做主许配。

若非那场意外,她怎么会嫁给这种别以为披上一张人皮,就能改得了朝三暮四,夜宿花楼本性的臭男人。

还有沈玉洛,沈辞那两个小贱人,她要是不给她点儿教训看看,怕是她连长幼尊卑,礼义廉耻都不懂!

果真和她那个下三滥的娘一样。

“等下叫沈玉洛过来,就说我这个当姐姐的太久没有见到妹妹,想她了。”扶正海棠花簪的沈橙尔从袖袋里掏出一袋核子糖,才不紧不慢地往顾府走去。

就算她嫁人了又如何,太子妃的位置也只能是她的!

她说过,只要是挡她去路的人,都必须得死!

一同跟出来的拂夏有点儿跟不上走得虎虎生威的夫人,只能提着裙摆小跑着跟上,犹豫了许久,才问出:“夫人,我们今日不去正厅给王妃请安吗?”

“我去了那么多天,母亲除了第一天见过我,接下来哪一次不是抱病有恙,人家摆明了不想见我,我又何必上去凑个没脸。”嘴角扬起讽刺弧度的沈橙尔可笑地想到。

那位口口声声说着会把她当成亲生女儿看待的婆母,可是连她敬的茶一口都不喝,所谓新妇给婆母敬茶后的见面礼也没有。

新婚丈夫更是一连消失半个多月不见人影,三天后的回门也只有她一人,在回来后还得知婆母为丈夫新纳了两房美妾。

可不就是想作践她,好让她明白是她沈橙尔高攀了她的宝贝儿子,要是识趣点儿就赶紧提出自离下堂吗。

呸,还好她聪明地在婆母伸手接过敬茶时先将茶盏给摔了,看见她脸都气得发绿的表情就是好玩。

可惜的是她不能录下来反复欣赏。

位于安伯公府最往南偏的清风挽月,像是被驱逐在外的穷亲戚,偏僻且冷清。

大开的浮云敞轩偶有几丝细雨飘入,结婚时所用的红烛,喜帐,双囍果盘莲花架早已撤了干净。

只剩下一座,来不及搬走的沁园雪紫铜落地屏的房间里不像婚房,亦连客房都比不上。

“夫人,您下次可不能再那么懵撞地跑去太子别院了。”打开黑漆描金镜奁为夫人梳妆的念秋想到今早上的事,仍是心有余悸,要是一个不好传了出去,谁知道外头的人会如何编排。

况且太子殿下要是真想娶夫人,又怎会眼睁睁地看着夫人嫁给其他男子而无动于衷,还在夫人的婚礼上遣人送了礼。

大家都能看透的事情,为何独独夫人看不透。

还有二小姐明知道那天是夫人的婚礼,还和三小姐联手在婚礼上干出这等下作事,哪里堪为大祈名门闺秀之首。

菱花窗外,修剪枝丫的两个小丫鬟以为夫人出去了还未回来,便凑着脑袋嚼起舌根。

“沈三小姐真是可怜,明明她和我们家世子是真心相爱的,谁知道会被夫人从中作梗,从妻落为妾,一个大家嫡女干出的事简直比楼里花娘还不如。”一声忧叹,表明了她的立场。

另一个年龄稍小的小姑娘有些害怕地往左右看了几眼,才压低嗓音道:“好在世子爷是个明白人,否则我真为沈三小姐抱不平。毕竟夫人除了那张狐媚子脸和出生好点,又哪里比得上相貌恍如谪仙,才学不亚于男子的沈三小姐,也就沈家错把鱼目当珍珠。”

“况且夫人性子恶毒得连城中黄口小儿听了都能夜间止咳,也难怪太子殿下不愿娶她,要是换成我,我也不会娶这么个悍妇。”

“嘘,这些话我们私底下说说就罢了,要是真传到那位主的耳边,怕是………”

没有想到这些腌臜话已经传得那么广的沈橙尔不气反笑,起身拎起一盏茶壶走到窗边朝他们头顶浇下。

涂着描金豆蔻的指甲轻抚红唇,笑意盈盈:“哦,传到本夫人的耳边会怎么样啊,怎么不继续说了。”

“夫,夫人。”两个小丫鬟没有想到说坏话还会被正主抓包,立即吓得哆嗦着跪在地上磕头认错。

“说啊,刚才不是说得很欢吗,怎么现在都成哑巴了。”

同样听见动静的敛冬想得远比沈橙尔多,在她发火时拉住她的手,对她摇头。

为何会有两个小丫鬟明知夫人在屋内,还不知收敛地说着诋毁,羞辱夫人的话,还那么巧的被夫人发现?

而眼前的俩小丫鬟从说话开始,哪一句话不是往夫人的雷点上蹦跶。

他们的目的无非是想惹得夫人在暴怒之下做出错事,继而将此事捅到姑爷与老夫人面前,再借由传到陛下耳边。

要是夫人真的出了什么事,一向疼爱夫人的二少爷肯定会担心留在汴梁的夫人,说不定会因此违抗军令归京,就连相爷也会在朝堂上对安伯公府进行打压,从而好让陛下借机打压沈家。

要不然世人怎么总说,伴君如伴虎。

手腕被攥得泛疼的沈橙尔瞪了眼脸色沉下来的敛冬,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抓住自己的手不放,还用那么大的力气。

“夫人,你忘了殿下说过她不喜欢夫人这样吗。”敛冬在她发作时,再次摇头。

即使相国和少爷们不在意,但她却不允许。

咬着唇,有些不甘心就那么放过他们的沈橙尔恶狠狠的威胁道:“要是在让本夫人听见你们乱嚼舌根,我就把你们的舌头给拔掉喂狗,骨头给敲碎了做花肥。”

她拎在手中的茶壶轻轻一扔,砸到他们脚边四分五裂,捂唇笑得花枝乱颤:“这茶壶滚的地方可真是不小心,要是再近一点,砸花的可是你们这张如花似玉的美人脸。”

明明是带笑的话,听在他们耳边犹如毒蛇嘶嘶,就在两个小丫鬟以为能逃过一劫时。

只听见细雨蒙蒙中,传来一声慵懒春意。

“本夫人突然改变主意了,拂夏,给我掌烂他们的嘴。”

阴雨连绵的白日,就连室内都得燃上一盏烛豆。

“那些人说的话也太难听了,都不清楚事情的真相就敢如此断言,我看安伯公府的素质简直比京中乞儿还不如。”为其梳头的念秋望见镜中的沈橙尔面色不佳,才住了口。

过了一会儿,念秋又忍不住气愤道:“夫人,你就应该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哪里容得他们胡乱污蔑。”

她之前以为一向在府里不争不抢,活得像个透明人的三小姐是个好的,谁知道她就应该是个蠢的才对。

要是三小姐真心和顾世子相爱,为何在得知陛下为大小姐和顾世子赐婚那日不跳出来,非得要在拜堂时穿一身白来恶心人,被人撞破和姑爷私会时,还假惺惺地说着姐姐不要误会,妹妹与姐夫并无私情的鬼话。

“说出来又怎么样,本夫人才不需要他们的可怜。”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因为她注定会站在所有人都只能仰望的高度。

沈橙尔低下头,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摇步簪上的金流苏,复抬起头,拿着摇步簪在挽好的抛家鬓上比划,眼里全是势在必得的野心:“本小姐注定是要做太子妃的人,一个小小的世子妃头衔谁爱谁要。”

念秋一听,急得往院外张望,生怕夫人大逆不道的话被旁人听去。

“夫人,你已经嫁人了怎么还能说这种话,要是传出去了怎么办。”之前夫人尚未嫁人时说要做太子妃,其他人只能说是胆大无畏,现在可以称得上是大逆不道。

未来的一国之母,怎么能是嫁过人的!

沈橙尔冷笑一声,取下发间她最爱的红宝石牡丹花簪扔进妆匣中,啪的一声合上:“我说过了,太子妃的位置只能是我的。”

她注定会成为大祈最尊贵的女人。

谁要是敢挡她的路,她就杀了谁!

念秋张了张嘴,将想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因为她知道自己是劝不了夫人放下这个执念。

除非死。

就在这时,一脸慌张的熙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夫人,姑爷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个女人,说是,说是………”

“说是要娶她做平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