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青到的时候,是保姆给他开的门。
保姆是个老太太,手脚利索,做事勤快,为人也善良,听闻傅青是谢颜的哥哥,很后怕似的和他说:“我刚才去后头收拾东西的时候看到谢颜在水池旁边坐着,多问了一句,才知道他腿抽筋,动不了,水池那只有他一个人,幸好没出什么大事。我已经通知先生太太了,问谢颜找人来接他了吗,他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找好了。”
老太太顿了顿:“这事太险了,要是他真一个人在后面出了事,才二十岁的小伙子。”
傅青沉着脸,一路没说话,直到走到了后院,才远远看到个人,谢颜坐在水池旁边的矮凳上,他披了条浴巾,手指间夹了根烟,慢悠悠地抽着,似乎与寻常没什么不同,只有很仔细才能看出左腿的僵硬古怪。
他没再走近,而是先对身旁的保姆说:“阿姨,请你端杯热水过来。”
谢颜听到外面的动静,偏头看到傅青朝自己走了过来,就是脸色不大好,正皱着眉,额头上的疤痕清晰可见。
就很凶。
谢颜虽然没被凶到,但气势先弱了,嘴唇稍抿,不自觉地掐灭了烟头。
他是自己从水池里爬上来的,也是因为运气好,抽筋的时候正好快要靠岸了,抓住了池壁上的扶手,上身力气又足够大,才勉强把自己拉上来了。可上来了又动不了,腿也疼得厉害,他抽了几根烟,没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办。
刚刚老太太要他给家里人打电话的时候,他立刻就想到了傅青,却又犹豫了一下。其实以往也不是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打了架,受了伤,暂时动不了他就不动,在原地歇到能自己走回去为止。
他没多少人际交往的经验,也模糊地觉得,才认识没多久的人,这样叫人过来接自己好像不太好。
可是一旦想到了傅青可以来接自己,好像就不能容忍自己走回去的这个选择了。
谢颜一贯做决定都很果断,这一次也不例外,遵从了自己的心意,好像没想过会被拒绝。
现在傅青来了。
谢颜见他脸色不好,自己不打自招,先掩饰性地解释起来:“游泳时不小心抽筋了,现在好像动不了了。阿姨让我打电话叫人来接我,我就找你了。”
傅青一怔,他知道谢颜是福利院出身,无父无母,可能因为性格缘故,长到这么大也无亲无友,所以只能打电话给自己,还想了好久。
他的心骤然软了一下,不过很快又硬了。
对小孩子是不能心软的,这次任由谢颜避重就轻,想必下次还会再犯。
傅青蹲在谢颜面前,直视他的眼睛,琥珀色的瞳孔并不是一如往常的平静,轻描淡写地问:“就是这样吗?”
谢颜没经历过这样的逼问,他有些心虚地移开目光,却又说不出谎话。
傅青从柜子里拿出干毛巾,走到谢颜的身后,一点一点替他把头发上的水擦干。
谢颜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上下的命脉都被人把握在手心里了。
他看不到傅青的动作,只听到声音:“方才那个阿姨都和我说了,但我要你亲口和我讲,你错在哪里,为什么腿抽筋,还差点溺水。”
谢颜讲不出话来。他身量很高,却很瘦,蝴蝶骨的轮廓清晰可见,坐在矮凳上都占不了多大的地方,左腿估计还疼着,蹩在一边。
从傅青的角度能看到谢颜紧紧咬住的嘴唇,隐约发青。
对于谢颜这样的性格来说,示弱已经很难了,更何况是当着别人的面认错,傅青又不太忍心了。
小朋友本来就受了伤,难受着,再被自己这么硬逼着认错,太委屈了,没必要。
谢颜听到傅青似乎是叹了口气,说:“算了。”
然后毛巾被放到了一边,脚步声渐渐远去。
谢颜却没有因此而放松,他忽地有些茫然,想问“算了”是什么意思。
可他不会问出口。
傅青从储物柜里把谢颜的衣服都拿出来了,走回谢颜的面前,想要叫他别咬嘴唇了,咬破了又要添新伤。他把衣服搁在自己的膝盖上:“穿衣服,去医院看看。”
谢颜现在瘸了条腿,好像全身上下都不灵便了,折腾了好半天,像个小孩子似的被傅青穿好了衣服。
傅青转身蹲下,偏头对谢颜笑了笑:“上来。”
谢颜怔了怔,雪白的耳朵尖立刻红了,不过藏在头发里头,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
傅青见他不为所动,说:“不要我背,你自己单脚蹦去?”
谢颜就迈不过心里的坎。
他迈不过去,傅青就没再多说,动手帮他迈过去了。要是没受伤的谢颜可能还有挣扎的余地,可现在这种状况就是毫无还手之力了。
谢颜被傅青背到背上,脸颊滚烫,手脚僵硬,怎么摆都觉得别扭。
傅青背着他,一步一步向外走,他走路很稳,背很宽厚,一点也不颠簸。谢颜的脑袋没和傅青的后背接触,都能隐约听到对方心脏的跳动声,沉稳坚实,很能令人安心。
谢颜渐渐放松下来,放任自己伏在傅青的背上,耳朵贴着他左边肩膀,连心跳的节奏好似都同步了。
谢颜想,傅哥比他高,比他大十二岁,本就应该背得动自己的。
他没被人背过,也没被人这么温柔地对待过。平时傅青叫他小朋友,其实谢颜也没多大感觉,毕竟只是一个称呼,直到现在才发觉自己好像真的被傅青当作小朋友对待了。
又哄着又背着。
谢颜到了背上,就像个收了爪牙的小老虎,连说话都变软了,他挣扎了片刻,才对着傅青的耳朵说:“对不起,刚刚没说真话。抽筋不是因为不小心,这几天没人看着,我游得太多了,又累又没力气。”
这才是真话。抽筋的确是意外,可大半是由于谢颜自己导致的。而差点溺水则是他胆子太大,天不怕地不怕,以为什么都没关系,也没叫刘成光陪在身边。
傅青才开始想硬逼着谢颜承认,给他个教训,可等小朋友真的自己承认了,他也没怎么教训,连语气都很轻:“我以为你挺乖的,没想到心里这么没数。过度疲劳,周围连个人都没有,还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吗?”
谢颜没听到后面的话就已经怔住了,因为他从小到大都没得到过“乖”这个评价。
抽烟、打架、骂人、脾气暴,哪一样都和乖沾不上边。
可原来自己在傅哥心里很乖吗?
傅青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觉得谢颜脾气太倔,虽然没什么不好,可有时候胆子又太大,不能保护好自己,忍不住多说了两句,是教训的语气。
谢颜很乖地听了,临上车前忽然说:“其实腿抽筋沉进水里的时候还是害怕的。以后不会了,我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的。”
傅青想,这话说的,就像是哄自己别教训他一样。
他看了一眼半躺在后座的谢颜,点了下头:“你心里明白就好。”
别墅区不远处就有一家口碑很好的私立医院,寻常人不知道,傅青却挺清楚,因为这个别墅区是他亲自开发的,连周围的配套有的都是他找人拉的。
私立医院环境很好,人也少,就是价格不便宜。
进了医院都不用傅青再背,医务人员直接准备了轮椅,将谢颜推进了诊室。这种小毛病医生看起来很快,前后十分钟就开好了药油,又叮嘱了几句最近不能用这条腿,要好好休息,最好在上药的时候再按摩一下,甚至十分贴心地当场教学。
傅青不仅学了怎么按摩,因为担心谢颜的骨头出问题,还多问了几句。
刚出了医院,孙怀君的电话就打进来了。他很欣赏谢颜,看谢颜样样都好,虽然这次的意外里也有谢颜自己的原因,可大部分锅都在刘成光身上。
他把刘成光大骂了一顿:“让他来给你做助理,他什么都不干,连你都不看着,自己私下联系别的公司,想拿《白鲸》做跳板到别家小公司当经纪人,还敢说到时候把你也给签进去,肯定火,什么个玩意?我把他辞了,助理也得看人品,我找朋友给你介绍个好点的。”
孙怀君的脾气暴,肯定不只是把人辞了,最起码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刘成光在圈子里都混不下去了。
骂完了刘成光,又喜出望外地和谢颜介绍起了新戏的情况:“对了,男二也敲定了,就你那个发小,找了个流量小生,长得还过得去,演技也算还成,最主要是不要钱,还有流量。”
虽然孙怀君不指望这戏能拿多少票房,但能少赔点就少赔点,至少能把好友的钱保本,剩下来自己的钱贴进去也无所谓。
不过这都和谢颜的关系不大,来了谁,该怎么演还是怎么演。
最后孙导放了谢颜几天假,让他好好休息,顺便等教练过来。
挂断了电话,傅青也正好将车开回了谢颜的家。上楼梯的路不太好走,可傅青还是将他背上去的,而这么多次下来,谢颜也早已没了挣扎。
傅青推开门,将药油放在桌子上,低头说:“先洗澡再擦药吧。”
谢颜单脚蹦进卧室拿毛巾,他个子高,这么跳起来有些滑稽的可爱。
等又跳出来,他听到傅青问:“洗澡可能不太方便,要不要帮忙?”
谢颜说:“不,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