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到房问,他发现女招待已经把过夜的一切都收拾好了,被单已经拉下来,床头地毯铺好了,窗户关了,窗帘也拉上了。
马丁·贝克打开床头灯,瞥一眼电视。他没有看电视的欲望,再说,此时节目大概也都播完了。
他脱掉鞋子、袜子和衬衫,然后拉开窗帘,打开窗户。
一股几乎察觉不到的淡淡凉风从外面拂来。
他两手支在窗台上,远眺运河、火车站和港口。
他就这样,穿着长裤和网状内衣站在那里良久,脑子里什么都不想。
空气温暖而静止,天空满是繁星。
点着灯火的游艇来来去去;渡轮在港口呜着汽笛。街上几乎没了车辆,火车站外面则排着一长串等客人的出租车,亮着空车灯,敞开着前车门。出租车司机三五成群地站在那里消磨时间。不像斯德哥尔摩千篇一律都是黑色,那些出租车漆成各种各样鲜艳的颜色。
他不想就寝。他已经读过晚报,但又忘了买本书来读。他可以下楼去买一本,不过那样又得再穿上衣服。然而他也无心看书,如果真想读点儿什么,手边还有《圣经》和电话簿,也有验尸报告。但是那篇报告,他差不多可以背下来了。
因此,他就这样站在窗边远眺,感觉出奇的孤单寂寞。可是这完全是他自己的抉择,因为他也可以下去坐在酒吧里或去蒙松家,或去其他成千上百个不同的地方。
缺少了某样东西,但他不知道是什么。
在那里站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他听到有人敲门,声音非常轻。如果他已经就寝或在浴室里,绝不可能听到。
“进来。”他头也没回地说。
他听到门打开。也许是那个杀手,握着左轮手枪,踏进房间,准备行动。如果这次他瞄准的也是后脑勺,那么马丁·贝克就会摔出窗外,而且,如果运气不好的话,不需等到撞上外头的人行道,他或许就一命呜呼了。
他微笑着转过身。
是保尔松,一身棋盘格花纹的套装,脚下是鲜黄色的皮鞋。
他一脸沮丧,连嘴上的胡须都不如平常那么尊贵了。
“嗨。”他说。
“嗨。”
“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马丁·贝克说,“坐吧。”
他走去坐在床沿。
保尔松在座椅里面扭捏不安,额头和面颊都闪着汗珠。
“把外套脱下来吧。”马丁·贝克说,“我们在这里不必太拘泥。”
保尔松迟疑了很久,但终于还是解开了双排扣外套,扭动着把它脱下来。他非常仔细地折好外套,放在椅子的扶手上。
在外套底下,是一件浅绿加橘色宽大条纹的衬衫,还有一把挂在肩带上的手枪。
马丁·贝克很好奇,如果每次都要先解开那一长串复杂的纽扣,那么他要花多少时间才抽得出手枪?
“有什么事情?”他平和地问。
“呃……我想问你一些事情。”
“问吧。什么事?”
“当然,你不一定得回答。”
“别傻了,什么事?”
“哦……”
然后,话终于说了出来,可以很明显看出,那是经过一番极大的自我挣扎。
“你这边有没有什么进展?”
“没有。”马丁·贝克说,而且纯粹出于客套地问对方:“你有吗?”
保尔松机警地摇摇头。他用爱抚的手势抹着胡须,仿佛那样可以提供他新生的力量。
“这案子似乎相当复杂。”他说。
“也有可能非常简单。”马丁·贝克说。
“简单?”保尔松说,充满了狐疑和不可置信的口吻。
马丁·贝克耸耸肩。
“不,”保尔松说,“我不认为如此。最惨的是——”他突然住口,眼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他们也不断逼问你吗?”
“谁?”
“上头啊,斯德哥尔摩那边。”
“他们好像有点儿紧张。”马丁·贝克说,“什么最惨的事,你刚刚要说的?”
“即将会有一场大规模的国际性调查,充满政治复杂性,各方各派都有。今天晚上有两个外国情报人员才刚刚抵达,就在旅馆里。”
“刚才坐在大厅里的那两个?”
保尔松点点头。
“他们是从哪儿来的?”
“小个子是从里斯本来的,另外那个是非洲来的。那地方叫罗兰西马可还是什么的。”
“洛朗索马克,”马丁·贝克说,“在莫桑比克境内,他们是因公来的吗?”
“我不知道。”
“他们是不是警察?”
“我想是情报人员。他们自称是商务人士,但——”
“什么?”
“但是他们马上就认出我,知道我是谁,很奇怪。”
确实奇怪极了,马丁·贝克暗忖。他大声说:
“你跟他们谈过了吗?”
“是的,他们的英文非常好。”
马丁·贝克恰巧知道保尔松的英文很有问题。也许他擅长的是中文、乌克兰文,或其他在情报圈里颇有价值的语言。
“他们想干什么?”
“他们问一些我实在搞不清楚的事。那就是为什么我会跑来打搅你。首先,他们跟我要一份嫌疑犯的名单。”
“然后呢?”
“坦白跟你说,我没有这样的名单。也许你有?”
马丁·贝克摇摇头。
“当然,我没有这样说。”保尔松狡猾地说,“但是,他们又问我一件事,让我完全糊涂了。”
“是什么?”
“唉,就我所了解的是这样说——可是那一定是错的——他们想知道有哪些从海外地区来的人有嫌疑。海外地区——他们用不同的语言重复讲了好几次。”
“你的了解完全正确,”马丁·贝克和气地说,“葡萄牙人声称他们在非洲和其他地方的殖民地,享有和葡萄牙本国各州相等的地位。显然,他们此处所指的是从譬如安哥拉、莫桑比克、澳门、佛得角和儿内亚等地来的人,主要是指政治难民。”
保尔松的脸霎时亮了起来。
“哎呀,我真是——”他说,“那么我根本没听错!”
“你跟他们怎么说?”
“没说什么确切的答案,他们好像相当失望。”
嗯,那不难想象。
“他们准备待在这里吗?”
“没有。”保尔松说,“他们要到斯德哥尔摩,去跟他们的大使馆谈。顺便一提,我明天也要飞到那儿。必须去做报告,还有研究档案。”他打了一个呵欠,说道,“我最好睡觉去了。这个礼拜很辛苦,谢谢你的帮忙。”
“帮什么忙?”
“那个——海外什么东西的。”
保尔松站起来,穿上外套,花了很大的功夫把纽扣又一个个扣好。
“再见。”他说。
“晚安。”
走到门口时,他转过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地说:
“我想这案子会拖上好几年。”
马丁·贝克定定地坐了两分钟之久,然后对自己笑笑,脱掉其余的衣服,走进浴室。
他在冷水莲蓬头下冲了很久,然后用一条浴巾把身子包起来,回到窗边原来的地方。
外面静谧黑暗,无论是港口或火车站,似乎所有的活动都停息了。
一辆警车缓缓驶过,多数出租车司机都已经放弃等候,开车回家了。
马丁·贝克站在那里凝视外面宁静的夏夜。仍然有些热,但是冲了一个澡以后,他觉得凉快清爽多了。
过了一会儿,他认为应该去睡了。反正迟早都得去睡的,即使他没有一丝丝睡意。
他对着扔在枕头上的睡衣皱眉头。此刻睡衣虽然看起来怡人,但等到一觉醒来,一定会被汗水搞得湿乎乎地黏在身上。
他把睡衣放到衣橱里,把毯子整整齐齐折好,放到床底下,再把大浴巾挂在浴室的晾衣杆上。
然后他面朝上躺在床上,用床单盖住腰以下的地方,双手交握,枕在脑后。他躺在那里瞪着天花板,床头灯在上面投射出模糊的影像。
他在思考,但是既没有一个明确的主题,心神也不是很集中。
就这样躺了大约十五或二十分钟以后,又有人敲门了。这一次声音也是很轻。
我的天哪,他想,他真的能再忍受那些间谍啊、情报人员啊的话题吗?当然,假装睡着了是最简单的应付办法。不过,那样做会不会太推卸责任?
“好吧,进来。”他用一副认命的口气说。
门轻轻地打开来,奥萨·托雷尔走进房间,她穿着拖鞋和一件白色的尼龙短袍,腰部系了一条带子。
“你还没睡吧,是不是?”
“还没。”马丁·贝克说。停顿了一下,他傻傻地接着说:“你也还没睡吗?”
她微笑摇摇头,短短的黑发闪闪发亮。
“还没。”她说,“我刚回来,差点儿连冲澡的时间都没有。”
“听说你今天忙得不可开交。”
她点点头。
“是啊,真的是。我们今天几乎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只塞了几口三明治。”
“坐。”
“谢谢。你不累吗?”
“无所事事累不了人的。”
她仍然有些迟疑,一只手还握在门把上。
“我去拿我的香烟。”她说,“我的房间才离这里两道门。”
她让门半开着。他仍然躺着,双手交握在头后等着。
二十秒钟以后,她回来了,悄悄关上门。她走向一张椅子,大约一个钟头前,保尔松才坐在那里烦恼不休。她踢掉拖鞋,把两腿弯在身子底下,点起一根香烟,深深地吸了几口。
“咳,”她说,“真是大忙了一整天。”
“你对当警察开始有疑虑了吗?”
“是也不是。只是现在亲眼目睹了许多以前只是耳闻的悲惨事件。”她沉思着看看香烟,然后继续说,“可是,有时候,倒也觉得自己贡献了一些力量。”
“是的。”他说,“偶尔。”
“你今天过得不顺利吗?”
“是的,非常不顺利,没有任何新鲜的或具有建设性的线索。但是,多半时候也都是如此。”
她点点头。
“你有没有什么看法?”他说。
“呃,嗯,我能有什么看法?我只能说,帕尔姆格伦是个狗杂种,一定有很多人恨他。我的意思是,也许事情不一定像某些人所认为的那么复杂。可能就是要报仇嘛,简单明了。”
“是,我也那样想过。”
她沉默下来。
等香烟燃完了,她又点起一根。她抽的是丹麦昔西尔牌香烟,绿、白、红三色的盒子。
马丁·贝克转头看她的脚,纤细而弧度优雅,有着又长又直的趾头。
然后他抬起眼来看她的脸。她看来若有所思,眸子里有一种心思已远的神色。
他继续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她回过神来,微微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
她有一双神情认真的棕色大眼。
一刻之前,她还不知道心在何方;此时,突然间,却是灼目凝神。
他们就这样持续凝视着彼此。
她把香烟捻熄,这一次,并没有再点燃另一根。
她舔舔嘴唇,轻咬舌尖。她的牙齿雪白,然而不太整齐。她的眉毛浓而黑。
“嗯?”他说。
她缓缓点了点头,然后非常轻声地说:
“嗯,反正迟早也要,为什么不趁现在?”
她站起来,到床沿坐下。
有一段时间,她动也不动。他们仍然凝视着彼此的眼睛。
马丁·贝克伸出左臂,他的手抚着她纤瘦的手指,然后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腰带。
“不急。”他说。
她深深地注视着他的双眸,说:“你的眼睛是灰色的,其实。”
“你的眼睛是棕色的。”
奥萨·托雷尔抿着嘴微笑。然后她举起右手,缓缓地解开腰带,半立起身,让袍子滑落在地板上。
他推开床单,她坐下来,抬高了右腿,脚正好靠在他胸瞠的左边。
“你以前有没有想过要这样?”她说。
“有。你呢?”
“有时候。过去这一年来,偶尔。”
他们又交谈了几句。
“有那么久了吗?”
“太久了,自从——”她住了口,然后说,“你呢?”
“我也是一样。”
“你很好。”她说。
“你也是。”
确实,奥萨·托雷尔很好,他已经知道很久了。
她虽然娇小,却很结实。她的乳房很小,但是乳头大而挺,是深棕色的。她横膈膜和腹部的肌肤光滑柔软,两腿中央丰盛的毛发卷曲,几近于碳黑色。
她把手放在他的左腿上,缓缓往上滑动。她的手指纤细但是修长,强壮而又坚定。
她非常地开放。
过了一会儿,他把双手移向她的肩膀。她改变姿势,躺在他上面——柔软,深沉,而又释放,很快便与他融为一体。
她靠着他的肩,短促快速地喘息,很快又把嘴移到他的唇上。
等到面朝上躺下来,她觉得非常踏实又安全,她的腿有力地环抱着他的脊背和臀部。
等她要离开的时候,已经晨光大亮好几个小时了。
她穿上袍子和拖鞋,说道:“走了,谢谢你。”
“也谢谢你。”
一切就这样发生了。可能以后再也不会发生。或者,也许会再发生。
他不知道。
然而,他确实知道他的年纪大到足以当她的父亲,虽然她已经失怙整整二十七年。
马丁·贝克回想着最近的日子。虽然有一切的不顺心,然而这个星期三结束得并不坏。或者,应该说,这个星期四开始得很不错?
然后他就睡着了。
几小时以后,他们在警局又见到彼此。在擦肩而过的时候,马丁·贝克问:“是谁帮你订萨伏大饭店的?”
“是我自己订的,但是,是伦纳特要我这么做的。”
马丁·贝克暗自微笑。
当然是科尔贝里了,这个阴谋家。好吧,总之他永远也无法确知他这次的诡计有没有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