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宫西北角的寺庙里,慈宁太后面对纯金佛像祈祷了一炷香时间,随后转往东北角的道观,向三清像乞求平安,丝毫不以奔波为苦。
拜过神佛,她仍然觉得不够,又去往偏东南的太庙,要向韩氏列祖列宗寻求帮助。
这一趟下来,几名抬轿的太监累得腰酸腿疼,却不敢有半句怨言。
太庙平时不开放,没有皇帝的圣旨、宗正府的陪同,尤其不能向女子开放,祭司官员恭迎太后,不能笑,也不能苦着脸,神情稍显狼狈,为难地说:“微臣不知太后驾到,未做准备,殿内阴冷,恐怕对太后身体不利。”
慈宁太后从轿子里走出来,抬头望了一眼巍峨的太庙大殿,轻叹一声,“皇帝尚在,我就已经不能进入太庙,只怕这是最后一次看它,以后再没有机会了。”
祭官吓得面如土色,这么大的罪名他担待不起,急忙跪下磕头,恭请太后进殿,但是仍不开正门,只开偏门。
殿内果然阴冷,与外面的冷意不同,像是一件被冰水浸透的棉衣套在了身上,挣不脱、甩不掉,寒冷透肌刺骨。
慈宁太后从祭官手里接过燃香,亲自插进每一座牌位前的铜炉里,然后跪拜默祝,最后跪在正中间的太祖牌位前。
祭官以及随行的太监、宫女们识趣地退下。
慈宁太后一开始小声嘀咕,慢慢地声音大了起来,“臣妾王谙,乃桓帝之妻、当今皇帝生母。皇帝不幸遇险,昏迷数日不醒,恳请太祖保佑皇帝平安,臣妾愿以此身代替皇帝接受一切惩罚,生病折寿,皆无怨言,只求太祖垂怜,大楚不能没有当今皇帝。”
慈宁太后恭恭敬敬地磕头三次,再道:“我儿自幼喜欢太祖的故事,他是太祖的子孙,夜以继日地操劳,只为保住韩氏江山,太祖若天上有灵,请您分辨忠奸,救拔我儿脱离苦厄。”
顿了一下,她接着说:“将灾难降临在乱臣贼子身上吧,就是他们害了皇帝,要将太祖一手打下来的江山拱手送人。”
慈宁太后再次压低声音,说出一连串的人名,列数这些人的“罪状”。
足足半个时辰之后,她才起身,慢慢后退,十几步之后转身,向外走去,突然止步,看向一边的桓帝牌位,那是她的夫君、当今皇帝的父亲,她之前也供香了,却没想过要向他求助。
“你有三个儿子。”慈宁太后冷冷地说,没有跪拜,没有祈请,“死了一个,还剩两个,我知道你偏心,但你别想着让三个儿子接连当皇帝,我儿若是醒不过来,你会失去全部儿子,一个不剩。”
再回到阳光下,慈宁太后感到阵阵暖意,目光投向一名新到的太监。
太监摇摇头,表示没有变化,皇帝仍在昏迷中,慈宁太后没说什么,上轿,“慈顺宫。”
拜过了神佛祖宗,她还要求一求活人。
慈顺宫里的上官太后不是神仙,也不是御医,对救人一无所知。
她只懂救势。
慈宁太后在慈顺宫里总是保持谦卑,即使被封为第二位太后,也未失礼数,除了极少数正式场合,从来不敢与往日的主母并列。
“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慈宁太后跪在地上,伏在上官太后膝上抽泣,仍是一名犯了错误的侍女。
屋子里没有外人,上官太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大楚的磨难还没有结束,你什么都做不了。”
慈宁太后抬起头,“难道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皇帝昏迷不醒?他若是……我可怎么活啊?”
“总能活下去。”上官太后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因为她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儿子。
慈宁太后垂头继续哭泣。
等了一会,上官太后说:“生死由天,谁也不能干涉。你该怎么做?如果是想救皇帝,你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待奇迹发生,如果你想救自己,有些事情倒是可以做了。”
“救自己?”慈宁太后又抬起头,止住哭泣。
上官太后的目光冷酷无情,“你指望我把什么话都说出来吗?想做好人,就不要向我这种‘恶人’求教。”
慈宁太后露出一丝惊讶,随后擦干眼泪,“我要救自己,还要为皇帝报仇。”
上官太后拍拍身边的位置,慈宁太后慢慢站起,也坐在椅榻上。
“救自己和报仇是一回事,皇帝若有万一,而你无权无势,拿什么报仇?”
“我现在就可以……”
上官太后冷笑一声,“你以为大家的沉默就是服从吗?不对,他们是在观察,你可以囚禁一些人,这不妨碍他们观察,可是当你想杀人报仇的时候,就会阻力重重,甚至遇到公然违命。除非皇帝醒过来,你的权力会越来越小。”
“我该怎么做?”慈宁太后又问了一遍,意思却已不同,之前是为皇帝询问,现在是为自己。
上官太后望着前方,轻声道:“你知道该怎么做,办法都是现成的,谁也想不出新意,我不能,你也不能。”
慈宁太后思忖片刻,“绝不能让东海王继位。”
“当然不能,大臣也不会同意。”
经过几次反复夺位,得罪东海王的大臣太多,没人再敢支持他当皇帝。
“宗室子弟众多,应该选谁?”
“问我没用,得问大臣,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最终要选一个双方都满意的人,你的儿子能当皇帝,表面上是我的选择,其实得到了大臣们的默许,他们当时对崔家十分忌惮,不愿看到他们更加强大。”
慈宁太后思考得更久一些,“只要我是太后,你就是太后,而且永远位居我上。”
上官太后微笑一下,“你真幸运,还有仇可报。”
慈宁太后起身行礼,慢慢向门口退去,最后说出一句,“如果不能救活我儿,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仇。”
上官太后点下头,已经不感兴趣了。
在庭院里,慈宁太后仰头望了一眼碧蓝的天空,拜也拜了,求也求了,接下来她要做些实际的事情。
首先,她在广华阁里召见宰相申明志。
这不是讲究礼仪的时候,申明志很快赶到,他也需要宫里的合作。
“刺客还有余党吗?”
“城里肯定没有了,目前已经抓捕到一千三百余人。”
“嘿,之前也说没有,结果……云梦泽那边呢?准备开战了?”
申明志稍显犹豫,“现在是冬天,不宜战斗,不过朝廷已经下令从各地调兵,只待开春,一举歼灭群匪。”
春天对慈宁太后来说过于遥远了,她希望现在就能看到遍地的仇人尸体,可她要对大臣客气一些,于是点头,“妇道人家,不懂军战,剿匪之事就由朝廷负责,只希望不要放过任何一人。”
申明志稍松口气,他这时最怕遇到不讲理的太后,马上回道:“太后请放心,楚军已有万全之策,必将云梦泽群匪全歼。”
慈宁太后沉默片刻,“我请宰相来,不只为询问剿匪之事。”
申明志低头,不敢接话。
可有些话终究要挑明,慈宁太后说:“事到如今,也不必忌讳了,陛下若能苏醒,自然万事大吉,若是……若是万一不幸,大楚不可一日无君,申宰相可有看中的宗室子弟?”
申明志惶恐跪拜,“臣一心只盼陛下康复,未有它想。”
“嗯,现在可以想一想了,就算别人不想,你是宰相,也该提前有所准备。”
“全凭太后做主,臣无二话。”
慈宁太后微微一笑,与大臣打交道这种事,她还是不太擅长,“东海王是桓帝之子、皇帝之弟,可否?”
申明志不能再客气了,跪在地上说:“有罪之臣,似乎不宜登位。”
慈宁太后点点头,继续问道:“英王乃武帝幼子,可否?”
“流落在外,已失众心,不宜。”
“皇帝被围晋城时,朝廷不是立过一位宗室子弟吗?”
申明志摇头,“那只是权宜之计,既未成真,不可反复。”
慈宁太后连提三人,都被宰相否决,她没有生气,反而踏实不少,只要不是这三人继位,她与大臣之间的障碍就少多了。
“申相终得提出一人。”
申明志思忖良久,“臣真的想不出合适的人来,可是朝中有一人,论资历,比臣更了解宗室,论亲疏,比臣更近,或许能为太后分忧。”
“哪位?”
“宗正卿韩稠。”
慈宁太后沉默片刻,“有传言说他与刺驾之事有关。”
“京城传言汹汹,韩宗正并非唯一受到怀疑的人,可是并无实据,太后若以此判断忠奸,只怕朝中多半大臣,包括臣本人,都不可用。”
慈宁太后长叹一声,“好吧,明天上午,请申相与韩宗正再来一趟广华阁。”
“遵旨。”申明志起身,没有立刻告退,趁机问道:“崔家怎么办?”
慈宁太后脸色一寒,“别人身上的传言都没有实据,崔家总有吧?继续禁闭,不准放走一人,包括皇后,还有皇帝身边的那群无能之辈,只要是进入崔府的人,都不准放出来。”
“遵旨。”得到太后的明确回答,申明志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