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安带领燕国百姓和几十名番邦人在海上漂泊了近半年,一路上一边走一边补充粮食,路线是先向南航行,然后转西,再转西北。
遇到被允许停泊的港口,云安就会下令停下,采购生活所需的物资,银票云安有的是……
在荟兮的建议下,云安的船还接纳了一些想和云安一同逃离乱世的暗桩及其家人,当然……有人上船就有人下船,逃出淟州后,淟州那些落难的百姓有些陆续选择下船……到最后只留下了最开始的一半,不过这个数量已经比云安想象中的多了。
一则,淟州港是“番邦人”炸的,使得这些人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资产毁于一旦,虽然有云安在中间做润滑剂,但不能释怀的人依旧存在。
云安也不强留,每个选择离开的人云安都给了等量的盘缠,十两银子虽然不多,但只要不是好高骛远也足够他们做些什么了。
再有就是故土难离的问题,在航行的过程中云安逐渐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船上的人,云安说:宁安王身为二字亲王,名不正言不顺……这场战争绝对不会太顺利,与其被迫在战火中听天由命,不如乘船逃离燕国。
广袤的大海上一定找得到无人的小岛,到时候大家自给自足建立一个没有剥削也没有压迫的相对民主的国度,难道不好么?
云安的这一计划得到了船上所有番邦船员的认可,不过听在相对保守的燕国人耳中,并不是那么容易消化的。
所以最后淟州那批人能留下一半儿,对云安而言已经是意外之喜了,加上暗桩的投奔,还有船上的一些人拉来的亲戚朋友,航行到最后船上的总人数反而增多了。
……
这艘船的速度不慢,即便是这样云安他们抵达北海的时候,都已经是第二年春天的事儿了,云安和众人在海上一起过了一个年。
于是云安就想:自己顺流而下有季风帮忙尚且用了半年,那北海这些叛军……到底是什么时候反的?
宁安王和北海这步棋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部署的?
周舒小郡主……究竟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一团团疑云盘踞在云安的心头,不过此时云安的心里却涌动着更大的洪流,距离北海越近越彭拜,就快到了吞噬一切的地步。
经过半年的调整,云安逐渐冲淡了自己对燕国这个时代的认同感,朝廷也好,天下也罢……都是这个时代自己人的事情,在云安的心里……自己唯一的使命就是拯救自己的家人,爱人!
这半年来,宁安王的那个心腹已经彻底相信了云安的所说的“肠穿肚烂丸”,确如云安所说:在他服下肠穿肚烂丸十二个时辰后,拉出了好多虫子……
那人吓坏了,苍白着一张脸到云安面前磕头服软,云安当即拿出一枚橙色的药丸给他,说道:“不用怕,只要你乖乖配合……我不会要你性命的,宁安王那边只要我们配合的天衣无缝,他不会知道。而且……这药可以让你的身体越来越好。”
云安给那人吃的所谓克制毒性的药,其实只是普通的维生素……
这东西宁宁留下的空间里有的是,多亏了这些维生素,这位宁安王的心腹在漫长的海航中没有得任何航海病……甚至他感觉自己肤色,食量,胃口……比从前更好了!
云安的船终于临近了北海港,不过云安并没有下令船舶靠岸,而是让人放下一艘小船,她带着宁安王的心腹和王氏兄弟乘小船靠岸,其余人仍旧留在大船上,云安告诉船长:不要停在一个地方不动,偶尔改变一下位置比较安全。
另外云安还特意吩咐道:“我尽量派人提前传信给你,若是没能接到命令也不要慌,就以……每隔十五日的一次潮汛为信号,在涨潮的时候靠岸接应我,直到接到我为止,听懂了吗?”
“云爷放心,小的记在心里了。”
“好。”
……
走出海港看着眼前的景象云安有些懵,她问旁边的宁安王的心腹周勇,说道:“这里真的是北海么?”云安不得不再次打开电子地图,与自己当年在北海将军府定下的进行了对比,坐标上显示这里离北海将军府不过一百多里……
闻言,周勇笑了几声,长叹道:“云爷,你以为王爷他真是狼子野心,天生反骨么?如您所见,这都是天意……”
云安看着眼前的绿洲惊愕的说不出话来,雍州,北海这地方云安来过不止一次,上次来的时候还是黄沙大漠,沙尘暴一刮起来遮天蔽日,就连马车的承重都要限制,北海和雍州境内所有马车的轮子都是特制的,不仅车轮要加宽,必要的时候马儿的蹄子都要戴上增大表面积的套子,用来降低压力。
云安一直觉得这样的自然环境是大自然对北海和雍州最好的馈赠和保护,不然……按照历史书上的剧情,周大将军坐拥兵权,宁安王拥有皇室血脉,两个人住的这么近朝廷能睡得着才怪!不过有了这道天堑那就另当别论了,这黄沙大漠就像是一道牢笼把北海的兵力死死地关在后面,对朝廷而言更像是一颗定心丸。
不过……
此时云安看到的却和记忆中的北海一点儿都不一样了,记忆中那广袤无垠的沙漠竟然变成了绿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云安问周勇。
周勇答道:“云爷还记得老皇帝驾崩前的那颗扫帚星么?”
“……记得。”怎么能不记得,当时云安就在北海,自家娘子和师父在,永乐公主殿下在,周舒小郡主……也在。
那日师父想夜观星象挑选一个好日子举行收徒仪式,结果站到观星台之后看到的却是一颗扫帚星划过天际,自己还想当场许愿来着……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闪过,让云安生出了一种物是人非之感。
曾经与自己一同见证那场特殊天象的人……此刻都不在自己身边了。
见云安不语,可能周勇也觉得这半年的相处,自己已经算是半个“自己人”了,于是便自顾自地说道:“咱们脚下踩的这个地方曾经是最荒芜的地方,沙漠直接侵蚀到大海里,一度毁掉了这个港口。但自从扫帚星现世……北海雍州各地都变了,沙漠变绿洲,就连原先横在雍州和北海的那个要走许久的沙漠都变成了绿洲,王爷常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云安想起来了,扫帚星现世后原本干旱的西北下了好多天的大雨,后来自己和亦溪回了淟州……那都已经是再之后许久的事情了,有一次吃到雍州运到淟州的瓜,亦溪还说今年的瓜不甜来着……当时自己还分析说:是今年的雨水充沛,不利于瓜类储存糖分造成的。
原来变化早就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开始了!
不同于外头的烽火连天,港口外面倒是挺热闹的,已经摆起了市场,还有不少商贩在售卖货品,云安恍惚了一阵……险些以为自己是回了淟州。
出了港口就有租车卖马的贩子,云安买了四匹马,和王氏兄弟,周勇,一同上马,再次出发。
路上云安嘱咐周勇:“可以对我客气些,但一定要表现出疏远和冷漠,如果有必要……还可以适当对我落井下石,唯独不能话太多,更不能像在船上那样熟络地和我聊天,记住了?”
“云爷放心!”
“嗯,我想,你应该知道……雍州有一个神秘的拍卖会,我和宁安王是共同的幕后东家……只要你能帮助我顺利将我的家人解救出来,好处绝对不会少了你的。”
听到“拍卖会”三个字,周勇的眼中闪过精光,连连保证道:“云爷放心,小的定当尽心竭力!云爷,咱们现在要去哪儿?”
“周大将军府!”
“……是。”
此地距北海尚有一段路程,不如先拜谒一下大将军府,假意投诚也罢,拉拉关系也好,若是能从永乐公主那儿求到一些保证,对救出自己的家人有很大的帮助!
云安在想:这几年自己撒了不少消息出去寻找自己的师父,她老人家却始终没有露面,会不会是因为她在北海做客来不了呢?
要是自己的师父也在,那就更有把握救回自己的家人了。
不管怎么说,自己和周舒小郡主也算是朋友一场……
哪怕到了这一刻,云安也不愿相信周舒小郡主已经香消玉殒了,云安想亲自去确定一下,万一消息是真的……自己也该去祭拜,聊表哀思。
希望……自己能被准入将军府吧。
云安等人赶了一个时辰的路,越往大将军府的方向去,巡查队和士兵就越多,不过在周勇亮出腰牌,云安拿出“通潚”的宝册之后,几乎没有受到什么阻力,来到大将军府外,十几队巡逻的士兵像十几条“贪吃蛇”一样在将军府院墙外巡逻,时间紧迫云安也无处准备拜帖,下了马之后先和巡逻队禀明来意,验明正身后来到大将军府门外又向守在门口的侍卫说明了来意,效果并不好。
士兵之说大将军现下不在将军府,让云安准备好了拜帖再来……
云安沉默良久,退后一步拱手道:“二位,在下乃是春华郡主昔年故友,不远千里从淟州漂泊而来,未能提前准备拜帖……是在下礼数不周。但请二位破例通传一声……”
两名侍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人想起了云安,当初云安的拜师礼就是永乐公主代为主持的,只是年头久了……云安又在海上被海风蹉跎得够呛,一时忘记了。
“……好吧,你且等等。”
“多谢。”
……
云安在门外等了好久,双腿都快站麻了侍卫才回来:“殿下请云爷进去。”
“多谢!”
云安一脚迈入角门,听到侍卫继续说道:“几位……殿下只准云爷一人入内。”
云安转头对王氏兄弟说道:“你们就在外头等等我吧,饿了自己吃点干粮。”
“是。”
进了将军府,自有丫鬟引路,一路无言丫鬟领着云安来到了一处厢房,闻着空气中弥漫着的熟悉味道,云安便知道这里是佛堂……类似林府从前的“香供养”。
丫鬟带自己来这儿……云安的心,沉入了谷底。
是啊……如果周舒尚在人间的话,听说自己来了怎么可能忍得住呢?
云安的眼眶红了,她明白了,自己这辈子再也等不到周舒欢快地朝自己跑来,再也听不到周舒不顾“男女大防”挽着自己胳膊叫自己“云哥哥”的声音了。
进去通传的丫鬟出来对云安说:“云爷,殿下在里面,请。”
……
“谢谢。”
云安迈进佛堂,空气中的香烛味比外面浓了几倍不止,有节奏的木鱼声隐隐传来,云安循声走去停在门外,叩响房门。
“是云安么?”
“殿下,是我。”
“……进来吧。”
净室内端坐着几年未见的永乐公主,虽然她的变化没有云安想象中的那么差,状态也还好,但云安感觉眼前这位殿下少了一种叫生命活力的东西。
“云安,参见殿下。”
云安就要参拜却被永乐公主制止了,永乐公主指了指小案对面的蒲团,说道:“净室之内不拘世俗礼节,坐吧。”
“谢殿下。”
所谓净室,可以用徒有四壁来解释,没有床更不会有其他的东西,这间净室已经算是比较“复杂”的了,但也只是多了一张小案,上面摆着几本经书和文房四宝,木鱼,以及一沓已经写满经书的宣纸。
永乐公主放下木槌,捻动佛珠,端详了云安半晌,说道:“许久不见,你好似受苦了?”
不知怎地,云安竟然从永乐公主的身上看到了林母的影子,再加上睹物思人,为周舒感到心疼,两股感情在一颗小小的心脏里碰撞,云安潸然泪下。
云安的眼泪凶猛,坐在对位的永乐公主可以清晰地看到大颗大颗的泪珠溢出云安的眼眶,沾了满脸。
永乐公主微微一怔,嘴唇翕动也跟着红了眼眶。
“殿下,小郡主她……?”
永乐公主的眼角滑落一滴浑浊的泪珠,只听“啪嗒啪嗒”捻动佛珠的声音,永乐公主喃喃道:“若当时……能听你之言,我再坚定些……”
“殿下恕小人斗胆,可否告知小人究竟发生了什么?实不相瞒,小人实在无法相信小郡主她……从淟州一路赶来,在海上漂泊了六个月,今日抵达这将军府,实在忍不住不问。”
永乐公主轻叹一声,眼眸里仿佛失去了焦距,良久才悠悠说道:“当年太后欲亲上加亲我从一开始就是不同意的,我虽然远离朝廷多年,但到底是天家女,深知其中暗流汹涌,奈何回来以后太后竟然又下了懿旨,来的不是圣旨而是懿旨,看似还有回转的余地但谁不知道呢?懿旨不必昭告天下,朝廷这是想既促成婚事又在民间留下美名。我本主张抗旨算了,反正天高皇帝远,中间横亘着大漠,朝廷又能奈我们何?可惜……天公不作美,大漠竟然有变成绿洲的趋势,而且将军也说,以郡主的心智我们未必能护她一世周全,等到我们两个老的百年那日……有了抗旨之事,郡主还不知道会受到何等的屈辱,不如顺势而为将郡主嫁到京城,今后即便受些委屈也比丢了命要好。后来……宁安王妃和侧妃也曾到我这儿游说,我便犯了糊涂,点了头。”
“那……郡主是何时薨的?”
“通和元年年底,内报说是误食了冲克之物,染了急疾,不治。”
云安的眼皮一跳,说道:“小人当时就在京城,还托礼部的朋友打听过殿下的消息……我朋友只说,根礼部的消息,殿下的銮驾已经快到京城了,后来因故耽搁过了上元节,所以就直接打道回府了……”
“是啊,在途中听闻了爱女出事的消息,不论消息真假,未免我也成为朝廷要挟北海的筹码,只能打道回府了。”
云安暗自算了算……自己从淟州顺风来到北海用了六个月,那么……北海要到淟州,至少也要这么久,应该是确定了周舒的死讯北海就联合雍州立刻反了,只是……船从何而来呢?
从前北海是黄沙大漠,有必要储备这么多战船么?
云安在心中画下一个问号,但显然已经不适合再深问了,现在是通和三年,算起来小郡主已经薨逝了一整年还多了,朝廷竟如此愚蠢!
之后云安得到永乐大长公主的准许祭拜了周舒的牌位,周舒小郡主的尸首现下还不知在何处,也不知道能不能寻回。
小祠堂里没人,云安痛快地哭了一场,她摸着周舒的排位喃喃自语,述说着心中永远的遗憾。
云安顶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回道净室,与永乐公主又聊了一会儿,云安问起玄一道长,但永乐公主说:她也好久没有再见过玄一天师了。
然后云安又说起宁安王派人千里迢迢绑架自己家人,威胁自己为他所用的事情,通过永乐公主的反应和表情,云安能看出对方并不知情,永乐公主沉吟半晌,安慰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慌乱也是在所难免的,做出了失格丢分寸的事儿……相信也并非怀儿的本意,你放心……既然你能出现在这里,应该是已经完成了你的使命,稍后本宫修书一封你带上,到雍州去……将军现下也在雍州,你将本宫的手书交给他,自会还你个公道。”
云安大喜:“多谢殿下!”
……
云安怀揣着手书辞别永乐公主,临别前永乐公主叫来贴身婢女,在其耳边低语了几句,婢女点头,带着云安出来……却不是往大门的方向走,而是七拐八拐地来到了一处马厩。
那马厩干干净净,一点马粪的味道也无,里面只关了一匹马,高大威猛,突眼方额,金毛金鬃……
婢女行了一礼,说道:“云爷,殿下有令,这匹千里宝驹‘流沙’就赠给云爷当坐骑。”
“这……这不是郡主昔日的坐骑么?这太贵重了,我不敢要,还是留给殿下……待在这将军府里做个念想吧。”
婢女行了个万福,答道:“云爷有所不知,郡主入京之前……曾经交代过,‘京城的皇宫不准跑马,流沙到了那里会生病的。等什么时候你们见了云哥哥,就把流沙交给他来照顾吧,云哥哥是我见过的,除了父亲以外骑术最好的人,让他以后骑着流沙去京城看我就行了,可别忘了!’”
云安进了马厩,将脸贴在流沙长长的脖颈上,眼泪又绷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