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里,云安沉默且耐心地等待着,云宅的大门终日紧闭,云安没有报官还勒令家里除了要出去卖菜的周六外,谁也不准出门。
云安相信:如果自己猜的没错,就算自己把云宅变成了铜墙铁壁,他们想来找自己的时候,依然有能力进来。
……
一晃半月过去,一天夜里……
西四坊的吕颂深夜到访。
云安请吕颂到了书房,吕颂问云安:“妹夫打算何时出发?”
云安只感觉苦涩溢出胸膛漫到口腔里,她操着沙哑的声音回道:“走不了了,出了变故。”
吕颂大骇,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兹事体大,大姐夫……我不想瞒着你,但我希望你能守口如瓶,否则容易惹祸上身。”
“你放心说,我不存歪心思,祸患自然也找不到我。”
“娘亲,娘子,还有我的两个女儿都被人绑走了,这天下要出大事儿了……我走不了了。”
吕颂惊到说不出话来,云安强忍着泪水说道:“听我一句……趁着天下还没乱,大姐夫带着家眷逃吧,往西北走,安全些……”
吕颂在书房内走了好多圈,他仿佛想明白了什么事情,坐回到椅子上,对云安说道:“我听道上朋友给的消息,说是不日朝廷就要封禁淟州港了,虽然不知道真假,也没听到什么风声……但我那朋友京城有些根基,他特意来告知我此事……应该就是真的,我一接到消息马上就来告诉你了,本想让你抓紧上船免得走不了……没想到你这边竟然出事了。”
云安咧了咧嘴,胸腔里锥心般的痛,她突然明白这场“无妄之灾”的源头,原来那人是想在这儿用到自己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和我说?要不要我托朋友打听打听?”
“不必了。他们虽然把人都绑走了,但宅子里没有因此丧命的,我觉得对方是为了以此来要挟我为他们所用。要是报官或者去追查……反而会有危险。大姐夫……”
“你说。”
“有些话我本来是想等离开燕国的前一夜再和你说的,现在的局面你也看到了,我相信你心中也有了新的衡量,便听我一句劝,趁早……带上家眷和银票离开淟州,我给你押个地方……要是你能在那边站住脚,保你阖家上下无虞。”
“还请妹夫指教?”
“陇地,雍州,或是北海一带……等你到了地方,你就明白了。到时候审时度势,别舍不得银子……就当是为了家人。万一,我是说万一我押错了,你大可从北海边境逃出燕国境内,假以时日再以番邦商人的身份回到燕国,若有人盘问你便说你祖上是燕国的马商,因病流落番邦,回来认祖归宗的……便能洗脱嫌疑。”
云安在心里快恨透了西边那群人,可为了保住自家娘子的其他亲人,还是给吕颂指了一条明路。
这回吕颂没有像上次那样抱着怀疑的态度,而是站起来,向云安行了一礼:“妹夫,大恩大德,吕颂没齿难忘!”
“大姐夫快别这样……我只是不希望看到更多的悲剧发生了。其实按照咱们的身份地位本不用如此,奈何有人在京城做了高官,还是皇帝的钱袋子……不被牵连是不可能的了。走吧,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说完这句话,云安的心里无声地涌出了一股苍白又无力的感觉来,她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了,多少次……事与愿违这四个字不停地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这次策划离开她几年前就开始部署了,自认为用了最快的速度在运作此事,争分夺秒到了临门一脚……又是功亏一篑。
云安感觉自己的承受和容忍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把家人救出来是唯一能帮助自己保持理智的事情。
如果自家娘子出了什么事儿……这个世界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吕颂见云安的表情很不好提出了告辞。
翌日。
周六从菜市场回来的周六告诉云安,城内贴了红榜告示,上面说:“十日后淟州港和淟州码头由衙门和巡防营一同接管,期限一到会驱离所有番邦货船,淟州本地百姓的货船需到衙门登记,领取勘合。”
勘合是燕国的一种高规格,较严厉的验对制度,大多是一份文书,可以是纸质,木质,竹制或者铜器,在中间落下特殊的标记,多为大印。
然后将这件东西一分为二,官家持一半儿,验对的时候要把两半合对到一起,要求切缝处“严丝合缝”大印组合完整且两半之间不能有太严重的色差,三者但凡有一条不达标都无法通过勘合。
周六继续说道:“以后本地的渔船出海,要凭勘合,而且最多出海三天就得回来,逾期不归的,交府衙定罪论处。”
“知道了。”
“那……小人告退了?”
“去吧。”
周六走到门口,突然被云安叫住:“周六!”
“是,老爷。”
“上次我让你派人出去寻找我师父,有消息吗?”
“没有消息传过来,玄一天师神龙见首不见尾……一时间找不到也是有的,说不定她老人家到哪座山里头静修去了,小人一会儿再问问,一有消息小人立刻来报。”
“……你去吧。”
“是。”
……
自家师父已经杳无音信好久了,派出去打探的人也都没有消息,换做平时也就算了……玄一道长的神通云安是知道的,可眼看着要天下大乱……她老人家应该不会不知道才是。
当年她可是连先帝驾崩都预测出来的人呐!
云安已经记不清自家师父于危难之际救过自己多少次了,如今身处于空前的危机和绝望之下,云安真希望师父她老人家能“从天而降”,即便不能把人救出来,能在自己身边陪陪自己,听自己说说心里话……也是好的。
这空落落的云宅,孤零零的自己……还不知道宅子里头的这些人,哪一个或者哪几个是吃里扒外的东西。
……
云安回了房间,看着房间内如故的一切,空气中似乎还残存着林不羡的气息,云安的眼泪汩汩流下。
这大半日云安表现得很沉着冷静,其实她的心早都慌了。
……
床上还放着针线簸箕,一旁放着一件小肚兜,上面的福字还差一点儿就绣好了。
云安泪眼摩挲,在脑海中还原了自家娘子被抓走前发生的一幕幕……
亦溪那样聪慧应该不会挨打吧……她定是冷静地询问对方是谁,然后“识趣”地和他们离开了。
虽然这样安慰着自己,云安的心依旧抽痛不已。
当天深夜,云安易容蒙面从云宅出去,骑马往码头的方向冲,确定没有人尾随才在一个僻静处拿掉了脸上的粗布。
这个时辰正是该休息的时候,但淟州这个地方不一样,越往码头走街上的人就越多,有的孤身前行,有的三五成群,手中或举着火把,或提着灯笼,朝着一个相同的目的地进发——码头。
人越来越多,马儿不得施展,云安索性勒住缰绳从马背上翻身下来,牵着马随着人流往码头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云安周围的惶恐和叹息的声音不绝于耳,淟州开放港口已有百年历史,城中百姓十户里头有六户在渔船上讨生活,剩下的四户要么是搬运工,要么就是从事修缮渔船或者编制渔网的营生。
就连纳税这一项,朝廷都给淟州的百姓开了特典,淟州的百姓缴纳赋税是直接缴银子的,纳粮数按照市价折合成白银,直接交给朝廷。
靠海吃海,这个全城百姓维系了百年的生计,等于被朝廷几乎一刀斩断……淟州百姓无不忧心忡忡。
队伍中也不乏有疑惑的声音,许多百姓根本不明白:朝廷此举意欲何为?
……
来到码头,今夜的码头空前的热闹,码头前面的市场上,每一家商铺都在营业,店铺的伙计抻着脖子吆喝,招揽客人。
还有的店铺东家领着老板娘,后面跟着店铺伙计,试图拦截身边每一个路过的人进店看看……
云安牵着马随着人群往里走,马儿的笼头突然被人从另一边扯住了,只见一位年过不惑的男子探头过来,脸上掬着笑,说道:“这位爷,到店里看看吧?长橹,短橹,渔网、赔本价格……”
“不用了,谢谢。”云安淡淡道。
“欸欸欸,这位爷,别急着走啊,本店还有祖传秘制的鱼油,六十年的老工艺了,只需往手上涂上薄薄的一层,即便是双手整日泡在水里也不会生疮,红肿。一看您就是做大生意的人,我们店里还有很多……您移步去瞧瞧?”
“抱歉,我家里并未养渔船,用不上这个。”
“那也不要紧啊,买一些回去给尊夫人用嘛,用上这个保证冬天不生冻疮,囤一点儿吧,今后可能再也没有了……”
“尊夫人”三个字刺痛了云安的心脏,她沉默地看着那人,心中不再烦躁……眼前这个男子和自己一样,也是一个政局之下的可怜人,一道寥寥数语的圣旨可能就此断送他们家祖传的铺子,而他这个年纪……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
云安无声一叹,对“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认知更深一层,她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递给男子:“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么多人你把我拦住也是缘分,祝你……合家团圆。”
男子有些懵下意识地接过银票,松了手,云安便拉着马继续向前走去,很快便消失在了人群中……
男子看了看手中的银票,突然瞪圆了困倦的双眼,他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仔细一看上面还是那几个字:壹仟两。
男子回头看了看领着小儿子站在铺子门口满面愁容的妻子,眼底一热,将银票贴身收好急匆匆回去,拉着妻子进了铺子,嘱咐妻子快点关门。
女人虽不明就里,但还是照做了。
直到店铺从里面上栓锁死,男人才从怀里掏出银票,看着上面的面额回忆着那位牵马人的话,忍不住湿了眼眶。
颤抖着声音说道:“恩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