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威拍下手中的筷子,威严地说道:“真是越发没有规矩了,膳堂之内,我和你娘还没撂筷,你便迫不及待地侃侃而谈起来了?难道非要被‘送了忤逆’,才知道悔改不成?”
林夫人一把抓住了林威的胳膊,劝道:“老爷,何至于把话说的这么重呢?安儿还是个孩子……”
林不羡的脸色也不甚好看,起身行了一礼,说道:“父亲恕罪,念在相公是初犯又是为了维护女儿,一时情急……就饶过相公这一次吧。”
云安不懂为何林夫人和林不羡会突然如此紧张,她觉得应该是和林威说的那个“送忤逆”有关,这个词云安大概能猜到是什么意思,只是并不了解意味着什么。
云安对上林不羡的目光,感受到林不羡想要传达的情绪,也端起手臂,朝林威行了一礼,说道:“父亲恕罪,孩儿一时失言。还望父亲宽恕。”
虽然云安打心底不想对林威低头,但云安完全信任林不羡,她相信林不羡一定不会做出任何对自己不利的事情。
林威面色稍霁,沉吟道:“明日你们两个一块儿去,收起你们心中所谓的‘不平’,莫因一时意气毁了林氏一族百年基业,知道了?”
云安紧紧地攥着拳头,垂首不语。
林不羡答道:“是。”
林夫人舒了一口气,对云安和林不羡说道:“你们俩先回去吧,这儿有我。”
“是,女儿告退。”
“……告退。”
云安和林不羡相继出了膳堂,云安耳聪,听到林夫人低声埋怨道:“老爷,你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你要是把安儿送了忤逆……咱们的女儿怎么办?”
云安只听到一声林威的冷哼,丫鬟就把膳堂的门关上了,无法听到后面的话。
云安拉上了林不羡的手,二人一路沉默着回到卧房,云安忍不住问道:“什么叫‘送忤逆’?”
林不羡有些意外,问道:“你们那个地方,没有这项罪名了?”
云安摇了摇头,林不羡发出一声叹息,说道:“我爹他……恐怕已经对你起了心思了,今后不管因为什么事儿,你都不要顶撞他,更不要和他发生任何冲突。据理力争这件事……以后就都交给我吧。”
“为什么?是不是因为这个‘送忤逆’?你和我说说,这到底是什么罪名?”
“送忤逆是一个不孝的罪名,一般是用在儿子身上的,极少会被加在女儿女婿的身上,只是你的情况比较特殊,入赘进府的女婿按照大燕的律法,就相当于儿子。送忤逆指的是:父亲老了,儿子却不孝顺,父亲打不动,骂不听,忍无可忍,就可以直接到公堂上击鼓鸣冤,无需讼师和状词,只需告诉衙门老爷自己是来送忤逆的即可。‘送忤逆’这事儿一般是由亲生父亲来做,若是父亲不在了,家中只有母亲,那就由亲娘舅承担‘送忤逆’的责任。如果双亲任何一方带伤上报,被送忤逆的那个人八成会被衙门打死。就算父母的身上没伤,被送了忤逆的人,最低也是廷杖二十,关押半月的惩罚……,送忤逆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家门不幸出了逆子,会被同族宗亲和街坊邻居嘲笑,再加上刑罚过重,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有人把自己的孩子送上公堂,一旦上了公堂,被送忤逆的人绝无一丝胜算……”
听完林不羡的解释,云安只觉不寒而栗:“……你爹这是想除掉我?”
林不羡面露羞赧,解释道:“一般来说‘送忤逆’都必须是亲生的才行,若非亲生,府衙会询问其他亲属和街坊邻居情况是否属实,送忤逆的本质是为了惩治不孝之子,绝非是老人倚老卖老的利器。若是放在从前,我和娘亲一定会出堂作证的,只是……你也知道,洛城的知府如今是个什么人,是否传唤其他证人他说的算。你要是落在他的手上,不死也要脱掉一层皮……所以,今后你不要再顶撞他了,对不起。”
云安的脸色非常难看,骂街的话已经溢到了喉咙,却还是被咽了下去,林威如此“失德”最难受的其实是林不羡。
她一边要承受那个曾经和高山一样伟岸的人在心里崩塌的痛苦,一方面还要对自己心怀愧疚……
想通这里,心疼远远大过气愤,云安执起林不羡的手,将人扯到怀里,一手揽着林不羡的腰身,一手按上林不羡的后脑,一下一下抚过……
“我知道了,以后我会小心的。不要觉得抱歉,这又不是你的错。事情变成这样……我很遗憾。”
林不羡的眸子里,涌出淡淡哀伤,她没有落泪,表情却比哭泣更令人心疼。
林不羡低声道:“对不起,我又失言了。”
云安想了一下才明白林不羡说的是什么,大概是林不羡之前答应了自己,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去赴钟萧廷的约的,可明天却不得不去了。
“别这么说,你只管去……还有我呢。”云安眯了眯眼,眼眸里划过一丝精光。
……
当天夜里,云安闹了肚子,还惊动了府内的大夫,大夫诊断说应该是云安初回洛城,有些水土不服了……给云安扎了针灸还煎了药。
翌日清晨,连林威和林夫人夫妇都知道云安病倒的事情,林夫人关心了几句还想过来看看,被林不羡劝住了。
林不羡说:“女儿替相公谢过母亲,只是……相公她折腾了一夜,我出来的时候才算安稳些,服下了白大夫给送过来的安神的药,这会儿大概睡着了。”
“哦,既如此那就吩咐下去,不要过去打扰安儿休息了。”
林不羡继续说道:“一会儿女儿多带几个人,自己去七宝楼赴约吧。”
林夫人叹了一声:“也只好如此了,还好七宝楼是自家产业,一会儿你叫人去传个令,今日不接待外人了。”
“谢母亲。”
瑞儿并不在府上,因为玄一道长夸赞过瑞儿做事稳妥,林夫人觉得由瑞儿来继续伺候玄一道长很妥帖,所以这次玄一道长出门,林夫人便做主让瑞儿也跟去,在路上也好服侍玄一道长。
林不羡就带了由仪和荟兮两个丫鬟,并福禄寿喜四大家丁和一队二等家丁,提前一个时辰出发,前往七宝楼赴宴去了。
另一边,打衙门口抬出一顶轿子,是藏青色的软轿,由专门在衙门当差的轿夫抬着,往西边走去。
远处刚抽芽,还有些稀疏的树干上,跨坐着一个披头散发,面目丑陋,破衣烂衫的乞丐。
朝着软轿啐了一口,骂道:“呸,还真会公车私用!”
乞丐骂完,掂了掂手中的瓶子,随后抱着树干滑了下来,不远不近地跟着前面的软轿,走过三条街来到了闹市区,街上行人络绎不绝,叫卖声此起彼伏。
那乞丐突然奔跑起来,直奔软轿而去,追上轿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举起手中的瓶子对准轿夫的眼睛,只听“噗呲”一声,轿夫发出一声惨叫,捂住脸倒地挣扎起来。
轿子失去了一半平衡,轰然落地。
那乞丐才身法灵活,又快步朝着前面去,往前面那个轿夫的脸上也喷了一剂,轿夫立马也和同伴一样,捂着眼睛发出歇斯底里的惨叫声。
惨叫声惊动了街上的人,大家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朝声源处投来了目光。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来人呐,来人!”
轿子中的人已经被摔晕了,等他喊完这句,轿门被乞丐一脚踹开,乞丐伸出脏兮兮的手把轿子里面的人抓了出来。
坐在轿子里的正是新任知府,钟萧廷。
钟萧廷的冠帽歪了却也顾不得扶正,满眼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脏兮兮,素未谋面的乞丐。
那乞丐奇丑无比,半边脸上疤疤癞癞看起来很恶心,另半张好脸上也都是麻点儿,整个人脏兮兮的……
乞丐看着钟萧廷,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十分违和的大白牙,钟萧廷只觉森然。
乞丐冷笑了两声,一手死死拎着钟萧廷的衣襟,另一只手抡圆了胳膊“啪”地一声,扇到了钟萧廷的脸上。
巴掌声十分洪亮,就连周围看热闹的人都不禁发出一声低呼……
钟萧廷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脸一只眼睛都被挤小了,光是看这模样都觉得痛。
乞丐却并不解恨,反手又给了钟萧廷一个大嘴巴,只是手背毕竟没有手心的力量大,导致两边的红肿不对称。
乞丐不满意地“啧”了一声,换右手抓住钟萧廷的衣襟,用左手的手心重新扇了一巴掌,这下右边的脸又肿过了左边,乞丐便又换手……
钟萧廷先是被吓,之后又被打蒙,等他回过神来只感觉耳鸣眼花,脸上更是火辣辣的……
钟萧廷想还手,却发现这乞丐的力量大的惊人,他本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试了几次都没挣脱开,恐惧逐渐弥漫心头。
他是坐着衙门的轿子出来的,洛城谁不认识知府的轿辇?他可做不出如女子般当街叫喊求救的事情。
钟萧廷的嘴角渗出鲜血,两个鼻孔也流出了鲜血,脸肿的和猪头一样,好不容易抓住了乞丐打过来的手,颤抖着声音说道:“有话、有话好好说……我是洛城知府,壮士若有冤屈尽管言明,殴打朝廷命官是重罪,只要你放开本官,我,我可以恕你无罪……”
“我打的就是你这个鱼肉乡里,收受贿赂的狗官!”乞丐一拳重击,打在了钟萧廷的鼻梁上,后者惨叫一声竟疼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