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天赐良缘

周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云安和宁王的身上,宁王依旧捏着那根红头姻缘签,保持着递过来的姿势,云安始终没有接。

很快就有人惊奇地发现,这个乞丐好像是不怕死,敢如此直视宁王殿下,而且……难道是错觉吗?二人间竟隐隐有分庭抗礼的架势。

云安一边毫无畏惧地和宁王高怀对峙,一边在心里暗自掂量自己杀出重围的可能性有多大。这个时代使用的是冷兵器,佩刀很难造成致命伤。不过王爷身边的护卫身手也不可小觑。

李元拉了拉云安的袖子,云安皱了皱眉,思索再三,向后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朝着宁王行了一礼,说道:“宁王……殿下明察,以小人的身份和地位,实在是配不上林四小姐,还请殿下收回成命。”

宁王的脸色稍霁,说道:“林府家大业大,既然是天赐良缘自然有它的道理,就算你一贫如洗林府也不会亏待了你,你放心。”

李青山和林威来到宁王身后,宁王转头看了林威一眼,问道:“是不是啊?林员外。”

“这个自然。”林威的脸色难看极了,仔细看了看云安,见她的模样还算过得去,总算找到了一个能努力说服自己的理由。

李元根本不敢去看自家父亲的脸色,李元大大低估了云安的骨气,事情闹到这个份上,李元很自责,却并不后悔。

在父母眼中,他只是个不受重视的浪荡子,家里有两位兄长皆入朝为官,大哥承袭了血脉,二哥为李家开枝散叶,他这个三儿子自然就无足轻重了。

其实,从报恩的角度讲,入赘林府这件事李元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自己在这个家总要有点用处的,能让父母因为自己欣慰一次,也是好的。

只是……他早已心有所属,从三年前第一次见到那人起,李元便立誓非卿不娶。

之所以一直没和家里提起过这件事,是因为李元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不可能同意的这门亲事的,他喜欢的人,是艳动八方,名扬四海的青楼名妓——玉纤纤。

虽然玉纤纤只卖艺不卖身,但入了那个腌臜地界儿,这辈子也洗不清了。

因此,李元才会频繁出入风月场所,在青楼提下的歪诗,其实是对玉纤纤表明心迹的。

虽然李元每次成为入幕之宾,玉纤纤都温柔以待,但从未回应过李元的心思,纵然如此,李元的心里也再容不下别人了。

李元本打算等自己有了功名,博个地方官的差事,离开洛城独自立府,再想办法把玉纤纤从里面接出来,弄个假身份糊弄一下父亲,将之明媒正娶,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云安多看了林威几眼,林威和云安的父亲有几分神似,李元低声劝道:“云兄,接下吧!要杀要剐事后再说,这么多双眼睛看着,置林府的颜面于何地?置四小姐的声誉于何地啊。”

云安无比厌弃地瞪了李元一眼,她真想敲开李元的脑袋,看看这人的脑回路究竟扭曲成什么样。

这件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啊?分明都是你搞的事情,现在又想让我背锅?

云安深吸一口气,掂量着自己泄露了女子身份存活的可能性有多少,对林威说道:“林老爷,我想和四小姐谈谈,有些话我必须要提前说清楚,她知晓内情后若还同意出嫁,我就答应。”

“小姐!”珠帘后,传来一阵惊呼,众人看去,只见适才还正襟危坐的林四小姐,竟然昏倒在了丫鬟的怀里。

自从得知钟箫廷悔婚,林府面临空前危机后,林不羡虽然表现的很淡然,还不时安慰母亲,可她从那之后没有再睡过一个安稳觉,三伏盛夏又将自己裹得如此严实,早就有些吃不消了。

被李元和云安这么一刺激,身体终于支撑不住,昏厥过去。

在失去意识之前,林四小姐没有发出哪怕一丁点儿声音,即便她的下唇已经被自己咬出了血。

“把他给我押下去!”宁王一声令下,护在宁王身后的两名侍卫火速出刀,被弯刀架在脖子上,云安也不敢动了。

被押走前,云安向珠帘处望了一眼,看着包裹的如同粽子一样的林四小姐,为这个时代的女性感到了深深的悲哀。

适才云安被气昏了头,稍稍冷静下来后,她明白自己当众拒绝入赘,肯定刺激到了对方,没办法,她不属于这个时代,而且还是个女生。

这个时代女子的名节大过天,云安不满足入赘的条件,总不能害了人家姑娘。

一场陇东的寿宴,在鸡飞狗跳中落下了帷幕。

宾客散了,带走了劲爆的谈资,留下了一地鸡毛。

宁王的侍卫没有和云安客气,直接将她丢到了柴房,门口有人守着,屋内只有一扇小小的气窗,逃跑的可能性很低。

云安靠坐在柴火垛上,打开VCR回放功能,观看了适才发生的一切,看完后云安沉默了。

她将胳膊放到了后脑枕着,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思。

来到燕国五个月了,刚刚穿越过来时的那股子兴奋劲儿几乎快被现实给磨没了,回忆起这五个月的生活,云安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说实在的,穿越之旅和她想象的,以及从小说电视剧里看到的完全不一样,现代科技是给她开了一些金手指,但这些东西除了保命,没有任何作用。

在这个太平盛世尚且如此,若是真到了陈桥兵变前夕,云安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下来。

看过录像回放,云安感到了一丝丝后怕,在这个时代,王爷想要杀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随便扣个“僭越”之罪,就够自己喝一壶的了。

当时那两个侍卫的手已经按到了刀柄上,自己随时有可能身首异处,怎么就不知道害怕呢?

就这个问题,云安思考了好久,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自己飘了。

八个月的魔鬼训练让云安有了身手上的底气,再加上五个月的乞丐生涯过的也算顺风顺水,让云安忘记了: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堪比一山高的道理。

要知道,被淹死的往往都是自问精通水性的人。

云安明白:自己一直没有进入角色,甚至都没有好好地了解过这个时代。

也许是出于一个过客的心态,自己对这个时代完全没有认同感。也许是源自所谓的“高等文明”的倨傲。

自从当了乞丐以后,云安好像彻底放飞了天性,只要不违法乱纪,基本上什么都不在乎,可是,这么做真的是正确的吗?

云安感觉自己的脸上有些发烧,却羞于再深思下去。

自我批评反省,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将视线中的画面定格,宁王的不怒自威,侍卫的蓄势待发,李知府的面沉似水,林老爷的难堪和绝望,李元的心虚和焦急,以及身后几位宾客的各异神色皆映入云安的眼中,看着这些形形色色的人,云安的心情复杂极了。

她的脑海中又闪过了那个把自己包成粽子的林四小姐,那个大名鼎鼎,被誉为七宝之一的天才少女。

今天是她的生日……可她却犹如货物一般,对自己的婚姻大事毫无自主权利,还被硬生生地气晕了过去。

这个生日体验,可比自己被偷走几个银子坏多了。

燕国的封建程度,特别是在对女子的束缚上,比蓝星古代要严重太多,即便云安有所了解,作为一位现代人,一时间还没能感同身受。

“哎……”

另一边,宾客散尽,李青山当着宁王和林威的面狠狠地抽了李元一个嘴巴,后者的脸立刻肿了起来,嘴角也渗出了血丝。

林威面如死灰,却也拉着李青山的胳膊,劝道:“青山息怒,莫气坏了身子。”

李青山哆嗦着手指指着李元,怒道:“等回家我再收拾你!”

李青山对林威行了一礼,痛心疾首地说道:“孽子不堪,连累林府声誉,殃及贤侄女的清誉,愚弟羞愧难当,林兄请放心,此事我定会给林府一个交代,告辞了!”

宁王和李知府带着李元准备离开,林威追到了门口,说道:“宁王殿下请留步。”

宁王看着林威,没说话。

林威硬着头皮问道:“敢问殿下,小女的婚姻大事,该当如何?”

“天赐良缘不是已经选出来了?虽然对方的出身不好,但对林府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你自己掂量。”

……

出了林府,李青山便将李元踹倒在地,命左右护卫将李元绑了,押解回府。

徒步出了街道,在宁王的邀请下,李青山登上了宁王的马车。

车里,宁王问道:“这件事,姨夫怎么看?”

李青山长叹一声,回道:“李元做出了此等禽兽不如,背信弃义的事情,是我教导无方,他日必将登门谢罪。不过殿下请放心,林李两府交情匪浅,虽然会僵持一段日子,林府应该不会做出什么来。”

宁王轻笑一声,说道:“本王指的可不是这个,在我看来元儿算是歪打正着了。”

“殿下何出此言?”

“姨夫离京太久,有些事儿还不知道,太子殿下怕是不成了。”

李青山大骇,犹豫片刻,用极低的声音追问道:“殿下这是何意?”

宁王继续用平常的声音回道:“太子的身体一直都不好,娘胎里带出来的病,这些年一直都吃着药,这件事姨夫应该也知道。从前太子虽然羸弱了些,倒也没什么大碍。不过今年年初,太子突然生了一场大病,在除夕宫宴上闭气昏厥了,此事乃本王亲眼所见,陛下封锁了消息。但太子已经五个月没有临朝了,所以我估计,太子怕是不成了。”

“这……”李青山的冷汗流了下来。

李青山为官多年,自然明白宁王话中的深意,当今皇后乃是继后,膝下无子。

元后难产薨逝,只留下太子这一个血脉,太子作为嫡长子,出生后不久就被立为太子,其余的所有皇子都是庶出,本质上的身份并无不同。

若是太子不成了,依礼,陛下要在诸多庶子中选择一位身份最尊贵的儿子册立,皇后无子,那就只有贵妃娘娘了。

贵妃娘娘孕有三位皇子,其中一位已经成年,论尊论长,都是除了太子外最合适的人选。

而这位贵妃娘娘,就是意图吞并林府家产的户部尚书的亲妹妹。

宁王适时说道:“本王之所以出了这个‘天赐良缘’的主意,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正是考虑到了这一点,不想让林李两家联姻的事情太明显。陛下念及旧情,这几年对本王诸多拂照,但谁的荣华也不会永固,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朝中的那些老臣已经开始站队了,贵妃之子声势日隆,若非如此户部尚书敢这么大胆?难道林府是吃素的?再说他一个户部尚书又有贵妃撑腰,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可另一位就不同了,赏赐下属,拉拢官员,银子和宝物就像流水一样的出去了,到底是谁在觊觎林家呢?”

“这……”

宁王闭上了眼睛,淡淡道:“这件事,究竟花落谁家还是个未知数。本王倒不是惧怕了那对母子,可因为一个小小的商家,搅进一趟浑水完全没有必要。本王知道姨夫和林威交情匪浅,但也要说句公正的话,古往今来皆农为国本,没有哪个商贾能累富三代而不倒的,林府已经很特别了。图谋再多就是贪心有余,死不足惜。陛下之所以一直没碰林家,是顾忌了两代先皇的颜面,陛下登基的这些年,可对林府有过任何褒奖赏赐?说到底,这天下商贾皆是朝廷的钱袋子罢了。”

李青山沉默了,虽然心有不忍,但不得不承认宁王所言的正确性。

宁王靠在坐垫上,眯着眼睛,无所谓地说道:“今日,我见八方宾客皆来为一个小女子贺寿,便已心生不喜。林府风光无二,依本王看,走到那一步是迟早的事儿。元儿今日固然胡闹了些,却误打误撞免去了姨夫一家他日受到牵连的危险,姨夫就不要重罚他了。若面上实在过不去,就把元儿贬出府门,让他到外面历练几年,就算给林府一个交代了。难道姨夫还真准备为了一个外人,痛杀亲子?识时务者为俊杰,林府如今摇摇欲坠不如暂且观望一段时日,不中用了,姨夫也正好借着这件事就此疏远了吧,若是……还有一现转机,再修补也不迟。”

在这之前,宁王并不觉得林府还有什么希望,满门抄斩,家产充公已成定局。但今日……他在宴会上看到了一个有趣的人,还偏偏成了林府的赘婿,方才有了最后这半句话。

“殿下说的是……”

林四小姐的闺房内,林母看着鬓发皆湿,面色如纸的女儿,泫然落泪。林威站在自家夫人身边搀扶着,表现的比林夫人淡定些,眼神也是极为心疼。

府中的医女为林不羡诊过脉后,转身对二老说道:“回老爷,夫人。四小姐是中暑之症,加上连日来没有休息好,体力不支又受了些刺激,故而昏厥,小人这就是开一副方子,四小姐服下后用不了多久就会醒来,稍休息个三五日便能痊愈。”

医女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林老爷夫妇和昏迷不醒的林不羡,林夫人终难自持,转过身抓着自家夫君的衣角哽咽道:“老爷,你真的打算让羡儿下嫁给一个乞丐吗?你不是说万事已经安排妥当,怎么会这样呢?”

林威无奈地闭上了眼睛,哑着嗓子回道:“或许这就是天意了,都怪我薄德,累及妻女。”

“老爷,难道就没有回环的余地了吗?终身大事事关咱们女儿一辈子的幸福,我们到底是不能陪她一辈子的,若是那乞丐不能善待羡儿,又该如何是好?颜面是小,女儿是大,不如毁了这桩亲吧!”

“妇人之见!你说的倒是轻巧。钟箫廷的事情到底只是一场私下约定,舍了老脸毁了也就毁了,而这桩亲事是由宁王殿下亲自见证,广告四海的,岂能说毁就毁?你还嫌外面那些人嚼舌根嚼的不够难听,要亲手为他们再加一笔吗?再说……前有狼后有虎,李元如此不堪,将女儿嫁给他也未必是什么好事,这个乞丐出身虽然低微,到底还是好掌控一些,我们家里还怕养个闲人吗?”

“可是老爷……”

“休要再提,悔婚之事绝不可行,若是开了这个先河,用不了多久尚书府的人就会拿此事大做文章,难道你真的想让我们的女儿去做妾吗?”

林夫人伤心地哭了起来,林老爷叹了一声,劝道:“回去吧,让女儿好好休息。”

……

关门声传来,躺在床上的林不羡睁开了眼睛,清明的眼眸中哪有一丝睡意?

林不羡看着头顶碧螺色的帷幔,眼眶无声地红了,再次闭上了眼睛。

林威怀着复杂的心情,当天又给宁王呈上手书一封,询问此事后续该当如何。

宁王派小厮送来一段话:“天赐良缘已定,本王已命人看过,下月初八就是嫁娶吉时,大婚之时还有重礼送上。”

冷冰冰的一句话,算是彻底敲定了林四小姐的婚姻大事。

另一边,李青山回府后听从宁王的吩咐,并未对李元上刑,责令李元到小祠堂跪了三天,命人封了一百两银子作为分家遣散费,将李元逐出了李府,令其自立门户。

即便李元做好了准备,也没想到父亲这次竟然不再是责罚他,而是彻底放弃了他,李元身体羸弱又跪了三天,听到这个消息当场昏厥。

李青山不顾夫人的哭诉,执意命家丁将李元抬出府去,随便找个地方安置,李府不容李元再多待一刻。

没人敢违背家主之命,李元被家丁抬着送到了客栈。

云安被关在柴房,一转眼就是三天,这三日每天都会有下人来给云安送饭,林府的人也并未对云安动粗,只是派了得力人手日夜轮替地守着。

夜深人静,云安打开了VCR,低声自语道:“我叫云安,是B集团时空穿梭计划的首位志愿者,今天是我来到这个时空的一百六十三天,目前是我被关在林府柴房的第三个晚上了,说起来挺讽刺的,除了客栈,这间柴房是我来到燕国以后睡过的,第二安逸的地方了。时空旅行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愉快,在这里我没有金手指,不识字也没有钱,没有户口,几乎什么都做不了。虽然这里或许只是地球的镜像空间,但本着李教授的叮嘱,我要对这个星球未来的人类负责,所以我在蓝星上学过的大部分知识,都不能展示于人前。”云安还想说什么,却觉得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眨了五次眼,关闭了VCR。

经过三天的冷静,打人逃跑的念头淡化了不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每次云安升起这个念头的时候,眼前总会闪过林四小姐昏厥那一幕。

以前在时光岛学习历史知识,教授曾经普及过,某些朝代对女人的限制近乎于残酷,若是外男不小心看到未出阁女子的手臂,这个女人都必须嫁给这个男人,否则便是失节,有些烈女还会选择上吊自尽,来挽回家族的名声。

教授三令五申告诫最后十位候选人,这一点要千万注意,不能用现代人的思维去衡量那个时代的人,特别是女性。

听课的时候唯独云安不以为意,她想着自己是候选人中唯一的女性,这种事应该不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万万没想到竟一语成谶,虽然性质不同吧,情况也差不多。

冷静下来的云安不禁去想,若是自己跑了,林四小姐会不会寻短见?

这个念头一出,云安就觉得很害怕,那种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恐惧感弥漫心间。

云安想和林四小姐谈谈,大家都是女人,或许知晓了自己的身份以后,林四小姐就有保住名节和退亲的理由了。

至于旁人,云安不敢向他们透露自己的身份,她总觉得这个时空的男子并不可靠,比如刚让云安有些好感的李元,后脚就把她给卖了。

还有前几天云安过生日时遇到的那群小乞丐,自己好言相劝还给他们吃打虫药,结果呢?

第四天清晨,林府的家丁来给云安送饭,云安对家丁说道:“劳烦小哥和林老爷说一声,我不会逃走的,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林四小姐谈谈,具体的时间听从林府的安排,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和四小姐当面讲。”

家丁看了云安一眼,沉默着离开了,并将云安的话汇报给了管家,又由管家禀报给了林府家主林威。

听到云安的话,林威冷哼一声,很是不悦。

在燕国,男女双方订婚后到大婚前的日子是不能见面的,但林威到底顾念着云安今后是自己女儿的夫婿,总不能一直把人关在柴房,落下怨恨反而不好,便吩咐道:“准备一个小院让他搬进去,派人严加看管,给他量尺寸准备喜服。”

“是。”

当天下午,云安搬到了一间僻静的小院,卧房门口和院门口一共站了八名家丁,不是来服侍,而是来监视云安的。

第二天,绣娘给云安量了尺寸,同来的还有一位丫鬟,将两卷绢布制成的卷宗放到桌上,打了一个万福,说道:“云公子,这是府上的家规拓本,老爷吩咐让你尽快背熟。”

云安看着那两卷比自己大腿还粗的家规,感到了一阵深深的无奈。

“抱歉,麻烦和林老爷说一声,我不识字的。”

“是,知道了。”

丫鬟就要告退,云安却喊了一声:“姑娘请留步。”

“云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我想问问,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家小姐?我有事情要和她说一下。”

丫鬟的眼中划过一丝错愕,垂首回道:“奴婢不知,请云公子不要为难奴婢。”

“……好了,你回去吧。”

“是。”

人都走后,卧房的门突然开了,家丁一转头就看到一个白色的东西“嗖”地一声,贴着地面飞了出来,定睛一瞧:是一条绢布,上面还写着密密麻麻的字,不正是家规拓本么?

还没等家丁明白是怎么回事,另外一卷家规也从卧房里铺了出来,紧接着云安跟着第二卷 家规的滚动,一路小跑追了出来。

几名家丁立刻警惕起来,就听到云安惊呼道:“我的天!这到底是啥家庭啊,光是家规铺开,两卷加一起有三十多米长?”

云安暗自庆幸,还好自己“不识字”,这么多知识点都快赶上高考大纲了,她可不想背。

云安没管家丁,拎起一片家规卷了起来,卷成一个卷,夹在腋下,又将第二片家规也卷好夹住,迈着四方步回到了房间,带上了门。

丫鬟瑞儿到林威那里复命,回到林四小姐的院落,从角门进了闺房,空气中弥漫着草药香,瑞儿来到耳房将适才所见同由仪讲了一遍,惊闻自家小姐未来的夫婿竟然不识字,由仪险些惊掉了下巴。

由仪拉着瑞儿,用极低的声音愤愤说道:“钟公子多好的一个人啊,与咱们小姐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这个乞丐只会玷污了咱们小姐!”

瑞儿大惊,转头看了一眼,扯了扯由仪的袖口,说道:“可不敢这么说,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不要仗着有和小姐一起长大的情分就肆意妄言。”

“哼,我就是为咱家小姐鸣不平,咱们小姐,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温柔贤淑,端庄大方!府上的家世更是整个陇东最顶尖儿的,就算皇家王府不敢攀,除了这两个地方,咱们家小姐配不起哪家公子?”

瑞儿急得直跺脚,作势要去扯由仪的嘴,被后者灵巧躲开了,瑞儿焦急地说道:“你轻声些,满嘴巴胡沁,当心小姐听到了。”

卧房内,林不羡身着一件雪白色的中衣靠坐在床上,三千青丝披散着,气色恢复了不少,但下巴却比前几日尖了几分。腿上盖着冰蚕丝做成的被子,手中捧着一卷书,安静的像一幅古画。

听到耳房传来窃窃声,问道:“是谁来了?”

瑞儿狠狠地瞪了由仪一眼,后者朗声回道:“回小姐,是瑞儿回来了。”

“哦,父亲把你叫过去,有什么事?”

瑞儿快步出了耳房,来到林四小姐的床前行了一个万福礼,回道:“回小姐的话,府里请了绣娘,老爷叫奴婢过去告知绣娘,小姐的身量尺寸变了没有,喜服需不需要改改,奴婢禀了,老爷又差奴婢往西苑那边送了点东西,就打发奴婢回来了。”

听到“西苑”两个字,林不羡的呼吸一滞,她知道那个叫云安的人被安置到了西苑。

婚期定在下月初八,再过十几日就是自己出阁的日子了,林不羡却对自己未来的夫婿一无所知。

也不能说是一无所知,大概知道他是一个乞丐,也在生辰宴上亲眼目睹了他的粗鄙,亲耳听到了他的拒绝。

“知道了,你先下去休息吧。”林不羡的声音淡淡的,带着几分病中的无力感。

“是。”瑞儿狂向由仪使眼色,后者欲言又止,轻叹一声。

林四小姐将目光从书卷上抽离,看向由仪,问道:“你有话说?”

由仪挣扎一番,回道:“没有。”

“你也学会瞒着我了?”许是这阵子烦心事一件接着一件,林四小姐的语气中透出一股哀怨。

“奴婢不敢。”

“起来吧,究竟是什么事?瑞儿你来说。”

“是……回小姐的话,奴婢今日奉老爷之命,带绣娘给云公子量尺寸,并送上两卷家规拓本,传老爷的话,请云公子尽快背熟,可,云公子他……”

“他不识字,是么?”林不羡问道。

“是。”

“我想读会儿书,你们两个都下去吧。”

“是。”

待由仪和瑞儿都退出了卧房,林不羡持书卷的手腕一软,书卷落在了腿上。

她转头看向了窗外,窗子外面是湛蓝的天空,郁郁葱葱的绿意,偶尔还能听到鸟儿叽叽喳喳的声音。

瑞儿和由仪皆是林四小姐身边自幼服侍的一等大丫鬟,瑞儿的性子沉静稳妥掌管闺阁内务,林四小姐的穿衣饮食都由瑞儿负责。

由仪伶俐泼辣,掌管闺阁外事,负责与其他的丫鬟,家丁对接,将消息或者账本,书信等物件传递到林四小姐的手上,平日里出府巡铺,赴宴,走礼这种事情也都是由仪陪在林四小姐身边。

两个丫鬟各有千秋,瑞儿到底比由仪稳重一些,顾念着自家主子尚在病中,知道什么该说,什么该省。

就比如云安要求面见林四小姐的这件事,是不符合礼法规矩的,林四小姐没细问,瑞儿便没提。

转眼又过了一天,云安昨天还在庆幸自己不识字,不用背家规的窃喜被无情打破,林老爷差家丁给云安送来了几身替换的常服,同来的还有一位年过半百,留着五绺长须的宿儒。

宿儒朝云安拱了拱手,说道:“老夫姓严,曾是四小姐的授业师傅之一,负责礼仪课程。受家主之托,来给云公子讲解家规礼仪。”

云安尴尬的笑着,回道:“老先生,我不识字的。”

“无妨,老夫会一个字一个字地将家规念给云公子听,直到全部背熟为止。老夫为师三十载,只要功夫下的深,哪怕是庸才也有脱胎换骨的一日,云公子年纪轻轻,仪表堂堂,想来不会是庸碌之辈,背熟这两卷家规,半年足矣。”

说着,严老先生缓缓地从袖口里取出了一根戒尺,提在手上对云安说道:“云公子,老夫一向奉行以严授业,还望云公子莫要怠慢。”

云安脸上的肌肉抽了抽,陪着笑问道:“严老师,请问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林四小姐?”

“大婚之日自然得见。”

“我是问结婚之前,我能见她一面吗?”

“嗯?”严老先生眯了眯眼,攥紧手中的戒尺盯着云安。

在云安看来,这个“嗯”字无论是从腔调,还是气势都非常接近她中学时候的班主任……

云安虽然学习好,由于分别在小学和初中各跳了一级,比同班同学的年纪小,算是比较调皮的,一直是班主任老师重点照顾的对象,对班主任的恐惧也深深地烙印在了血脉里。

云安的身体也做出了条件反射,瞬间站的笔直,双手贴在了裤线处。

严老先生缓缓说道:“今日初次见面,念在云公子是初犯,这一下戒尺便免了。请云公子好生记住,你与林四小姐的亲事虽定下,但在大婚之前双方是不得见面的……”

“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严老先生点了点头,与云安分别落座,开始一字一句地将家规念给云安听,严老先生身上的班主任气质十足,这对云安来说简直就是一种血脉压制,不管是否愿意,云安也只能乖乖听课了。

不过,很快云安就发现严老先生确有真才实学,而且他讲的内容并不枯燥,即便是硬邦邦的家规,严老先生也会将其中的典故,礼法依据,以及适用范围和注意事项交代的清清楚楚。

这些典故和礼法中凝聚着燕国的国情,也隐藏着林府曾经的岁月,听起来还挺有趣的。

云安从小就对一些稀奇古怪的知识很感兴趣,自然越听越有兴趣,而且严老先生所讲的,不就是这个时代最好的研究资料吗?

云安打开了VCR,拍摄了起来。

两个时辰很快过去,云安的表现完全颠覆了严老先生之前的预估,他这一生见过无数学生,云安眼中流露出的神采与他乞丐的身份严重不符。

云安的目光中带着浓浓的兴趣,包含着对学问的渴望,偶尔问出的问题也不是浮于表面,而是经过思考后的疑惑,最让严老先生意外的是:眼前这个,被人用不堪词眼做评价的年轻人,其实非常聪明。

不仅一点就透,还能举一反三。

严老先生表面上不露声色,心中早已啧啧称奇,他不禁用林四小姐与云安做了一个对比,发现两个人在这方面算是平分秋色。

严老先生又想起林府刻意渲染的“天赐良缘”,难道……这云安真的是上天指给林四小姐的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