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旗猎猎,号角呜轧。
十二骑手执陌刀的兵募,皆是兜鍪重甲、白袴乌靴,军中唤作“银刀卫”,将西平郡王哥舒曜护在中间。
再往后瞧,便是致果校尉谭令德、怀化中侯邵易飞等随将,皆按军职大小,依次向后排开。蹄声动地,马头齐整,便是群侠瞧着,也觉肃然起敬。
诸将身后则又跟着三队兵募,呈“三”字向前,同样六人一队、各执旌纛。不同的是,前队持矛、帅旗赤底黑边,中队持殳、帅旗黄底黑边,后队持戈、帅旗黑底白边。与前头两队兵募前后呼应,恰是赤、黄、青、白、黑五色帅旗。
旗队最后,缀行着百余个行营兵募,皆是弓马、步射、长矛、陌刀、横刀等各兵种里的精锐。虽有耀武耀威之嫌,却并不叫人反感。
最叫人称奇的是,兵募过后、漫天沙尘散尽,竟是一大群道士紧随而至。有的玄冠青褐、有的玄冠黄褐,多是洛阳各宫观的观主、监院,皆骑驴而来,前有得力弟子牵引。大多数道士则是平冠黄帔,或穿着寻常青布缝缀的道袍,携了刀剑与杂兵,从容向大校场而来。
哥舒曜所率洛城行营军容严整、仪仗恢宏,自有一股凛然不可冒犯之势。
百多兵募很快行至长轩左近,自觉分作两路,侍立在香山寺武僧外围。兵募由寻常军将率领约束,不敢有半分松懈。军职较高的几员武将、则簇拥着哥舒曜,寻到十三张圈椅正中偏左位置,待他坐下,亦分作两列、静立不语。
哥舒曜自然瞧见大校场中、一触即发的情势,只是不明情由。当即身子微微前倾,隔着一张圈椅抱拳笑道:“萧大人!怎地大会未开,场中英雄便已急不可待、竟要动起手来?”
河南尹萧璟努努嘴、扫了眼两边空下的座位,颇有些无奈道:“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观战位置便只设了这些,真真是粥少僧多,自诩有些名头的江湖门派、哪个又不想争来坐坐?”
二人一问一答,不过寥寥几句,哥舒曜已对这席位之争知晓了大概。
香山寺监院灵真禅师便在左近,见哥舒曜眉头紧皱,忙上前行礼道:“郡王大人!鸟争高树、鱼争上游,贫僧却以为,此事无可厚非。今日赴会群侠,哪个不是为争夺神剑、扬名天下而来?倘若竟无争竞之心,不妨入我释门,反能修得正果……”
哥舒曜知他刻意辩解,实是替香山寺开脱,是以也不与他深究。只是淡淡道:“元相未至,私斗便开。若不稍加禁绝,只恐死伤必重!待得四方台上放对比武之时,群侠只余十之二三、尚有一战之力,岂平白不少了许多精彩?
你香山寺既是东道主、又素有威望,不妨明告群侠。一个虚位罢了,何必生死相争?若实在要争这虚名,诸门诸派可各出一人、混斗一番,点到即止。最终余下六人,便坐那剩下六席如何?”
灵真禅师闻言,眸中精光闪烁,却不敢稍加迟疑,当即连声应下。转过头去,双眸微闭、调运罡气、蓄在莲台。接着将这道罡气沿着脊骨,直冲入识海。旋即双眸绽开,两道金芒微微透出半寸,唇齿歙张,吐字如金道:
“诸位英侠,且听贫僧一言!”
声如闷雷滚滚,又似急流涛涛。骤然在山间响彻,顿时震得群侠心旌神摇、身胆俱寒。争强好胜之心,顷刻消去大半。
哥舒曜、萧璟自也识得这门功法,却是香山寺武僧代代传习的释门玄功——十方梵音功。
灵真禅师见群侠住手,纷纷转过脸、向他望来,心中才松了口气。当即从容合掌、微微垂头道:“阿弥陀佛!长轩席位,尊者居之。若只凭好勇斗狠、人多势众,而侥幸夺得一席之位,既难免杀伤,且德不配位。
贫僧适才与西平郡王、萧大人一番合议,定了个不伤和气的法子:凡是有意竞夺一席之位的各大宗门、帮派,并各路游侠、豪客,不妨各出一人,同往四方台上汇齐。各展拳脚,互较高下,只拼技艺,不伤人命。
以一盏茶为限,最终留在四方台上的六人,所在门派便可各得一席之位!至于鄙寺为释、道两门翘楚之人所留席位,则分别由释门各寺、庙、庐、庵,并道门各宫、观推举选定。不知诸位英侠,可还有疑义?”
此话一出,全场俱寂,皆陷入深思之中。几息后、开始有私语声嘈嘈响起,渐渐越来越大。群侠所议无非两桩:
一是释、道两门何以能得如此优待?二是若去四方台比拼武艺、争夺席位,该选己方哪一位去才好?
片刻后声音渐止,群侠所议两桩事情、也大致有了定论:
道门堪称国教,其位自是超然,历代圣人莫不推崇备至;释门亦为盛朝官民所崇信,其势蒸蒸日上、早便不输道门。两门在中土经营数百年,如今皆是人才济济、殿宇广布,因而各占一席之位,确是实至名归。
加上两门修行有法,高手如云,倘若放任两门道士、比丘、比丘尼与群侠角力,只恐大半席位,反而要落入两门手中。能留给其他宗门帮派的席位、只会更少……是以将释、道两门分列,堪称绝妙之举!
至于各荐好手、登台较量之事,势在必得的门派,自然要将门中数一数二的高手派出,以便先声夺人;而只是想搏一搏运气的门派,就未必舍得先派高手出战,以保存战力。
是以各门各派经过一番竞相请战、或是推脱争执,群侠中陆续走出十几道身影,男女老幼、妍媸美丑、高矮胖瘦,各不相同。
便是捧着诸侠名册的知客僧们,一时也未必认得齐全。当即在灵真禅师吩咐下,各携纸笔,身入群侠之中,好将此番登台竞逐者的名姓、门派、绰号等,逐一记录在册——
祆教建木护法唐竹轩,点苍派“鬼面剑魔”魏无欢,胭脂谷伤春司司主花解语,潇湘门千瘴洞洞主雾郎,月漪楼虞知乐,木兰卫黎妙兰,山翎卫崔九,妙手堂“灰”字一脉团头叔孙通、西域番僧多吉才仁、回纥刀客同罗·阿布思……等等。粗略一数,竟有二十余众!
虽只二十余人,衣着却大不相同。
常住中土的唐竹轩、花解语、虞知乐、黎妙兰、崔九、叔孙通几人还罢,衣着只有男女之分、却无胡汉之别。
但如“鬼面剑魔”魏无欢,上身便只套了件半臂衫,下身齐膝盖短裈,脚踏芒鞋。腰间却紧束着蹀躞带,一柄乌鞘长剑悬于其上,随着脚步轻晃。头顶虽勉强扎了个幞头,却松松垮垮、半塌在头上;一张鹿皮面具遮脸,画得青面獠牙、令人生畏。
千瘴洞洞主雾郎,几乎精赤了上身,只有少许兽皮斜斜兜住腹背。裸露的古铜色皮肤上、被墨色刺绘出夔龙纹样,显然是千瘴洞所信奉的图腾。下身却老老实实套着长裈、乌靴,裈管口处用绑带扎紧,显出几分干练。最惹眼的去是那筋肉虬节的右臂,此时正拄着一杆碧莹莹的大枪。
番僧多吉才仁一头寸发,肤色暗红,交衽长衫色泽灰黑,外面罩着赭袍。脖颈处悬着一串红翠相间的念珠,当是南红、绿松、珊瑚、琥珀等石珠穿缀而成。赭袍之下却是赤足,一路踩过残枝砾石、竟不觉疼痛。左手持铜钵,右手摇着金银交杂的转经筒,眸光清澈,满目虔诚。
回纥刀客同罗·阿布思,却是高鼻深目、乌髯络腮。一身修裁得体的胡服,对襟翻领、窄袖窄裳,头戴混脱帽,足蹬高筒靴。腰间束带上,左右分别悬着长刀短刃,形制却与盛朝横刀、障刀略有不同……
二十余人在大校场上汇齐。只是人人皆四面环顾、各自戒备,互相隔得甚远。
知客僧又等了片刻,见群侠中再无人冒出,当即向着二十余人唱了个佛号。接着先行一步,带引众人迤逦行至辕门下,穿过栈桥,来到四方台上。
四方台五丈见方,二十余人散落台上,虽不甚拥挤,可若当真动起手来、却无多少转圜余地。落败之人要么抽开身来、退出四方台,沿着栈桥一路折返;要么便只能跃出围栏、落入伊水,等人驾舟来救。
知客僧看人已聚齐,当即转过身去、向长轩之下灵真禅师打了个手势。
灵真禅师登时会意,俯身拈起一枚石子,信手高抛而出:“一石相激,千浪叠起。席位之争,便由此始!”
石子不过鸽卵大小,很快便化作小点、越过辕门,在天幕上划出一道隐约的弧线。
群侠脖颈徐徐仰起,目光追着石子的轨迹、又慢慢向下落去——
“啪!”
一道确凿无疑的脆响,在四方台中间炸起。那石子仿佛也知不妙,一个高高的弹跃后,又在四方台上跳出几道弧线,接着“吥咚”一声、落入汤汤伊水中。
四方台上,刀飞剑起,枪来鞭往!银光交辉,暗影相随!
二十余人各出兵刃,战作一团。不到十息工夫,便有人一着不慎,被人用长棍戳中胸口。接着脚下一绊、身子登时腾空而起,向着水中急速坠落。
“撒舟!救人!”
随着群侠惊呼声起,灵真禅师已然抬眸、沉稳喝道。
守在岸边、训练有素的两个香山寺僧,登时抛下手中齐眉棍,纵身跳入一叶扁舟。后僧抽出戒刀、斩断缆绳,前僧已抄起双桨,卖力划拨起来。后僧斩断缆绳后,当即丢开戒刀,也抄起一对木桨,随着前僧的节奏与频次、一齐卖力划水。
幸而伊水宽阔、清波和缓,两僧齐动之下,又是顺水行船,不过数息工夫,便已追上那随波逐流、浮浮沉沉之人。
前僧眼疾手快,揽起舟中早便备好的长绳套索、一挥一甩间,便将那人套了个正着。接着就势一拉,套索登时收紧。那人绝处逢生、当即死死攥住绳索,随着两僧的拉拽、很快登上了扁舟……
这一幕扣人心弦,竟不亚于四方台上众人激斗。
岸上观望的群侠中,登时爆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叫好声。各人看向灵真禅师并香山寺僧的眼神中,更多了几分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