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器突至,始料未及。
院中激斗众人,自是不免错愕。
趁夜来犯僧尼中,当然有精通暗器之人。只不过近身肉搏之际,暗器所能发挥的功效、免不得要大打折扣。加上祆教众人招招紧逼,更容不得半点分心。
是以当刘木匠毫无征兆、骤然出手,顷刻便令惠从和尚中招倒地。且认穴打穴之准,在场难有出其右者,因而一众蒙面黑衣人皆怒目而视,恨不能将其挫骨扬灰。
祆教代教主王冰见是刘木匠抱病相助,也是颇觉意外,当即抱拳谢道:“刘兄弟,你肯来相助我教,这份情义、阖教上下必然铭记。只是、你身子尚有不便,切莫太过勉强!这些许蟊贼,想从我祆教兄弟手里讨得便宜,却是痴人说梦!”
祆教几个护法闻言,也是纷纷应和。霜月护法李小蛮更是抽身而退,奔至刘木匠面前、恭敬福了一礼。
元休、不眠和尚等人闻言,则是面色冰寒:惠从和尚练得一身“铜皮铁骨”功,便是他们也十分钦佩。然而此刻竟被一个木匠制服,足见这等横练工夫、终究不是“无漏金身”。一旦被人窥破罩门,施以重击,便会立时被散去功力,亦会如寻常人般受创昏厥。
元休和尚心中怒极,横刀挥击,先将天极护法覃湘楚、曜日护法张松岳二人逼开丈许。接着偷出一招,将一名双戈卫拍得口吐鲜血,惊得其他祆教卫卒一时间不敢近前。
这才回刀在小臂袖袍上一抹,冷笑道:
“我等改服蒙面,不过是给你祆教留几分颜面罢了,还真以为怕了你们魔教不成?!”
说罢看向身侧众人,语带深意道,“既然魔教妖人已识得咱们此行目的,便无须再遮遮掩掩,都将面巾摘下罢!咱们便明刀明枪,将妙缘师妹救出来!”
众黑衣人听罢,果然纷纷将面巾、幞头等物揭下,露出清一色的、光洁溜溜的脑袋。只从相貌看,有的肌肤滑腻、面白无须,有的却是虬髯络腮、一脸凶神恶煞,显然是僧尼皆有。
祆教中除了小蛮外,亦有不少护教法王、传教圣使、各支卫卒去过神都苑明德殿,登时便认出这些僧尼,大半是助王缙欺侮祆教的帮凶。特别是那齐云庵的妙恒、妙静两位师太,更是首当其冲。手中铁剑横削斜斩、始终不辍,已不知重创了多少祆教卫卒。
此时来犯僧尼露出真容,反而激起了祆教同仇敌忾之心。更多卫卒涌向柴房、将之层层围住,拼着性命不要,也绝不许来犯僧尼突进半寸。
覃湘楚、张松岳二人联手,攻势愈紧,同时挥退了周围掠阵卫卒。如此一来,反叫元休和尚无暇他顾,虽不至于落败,却只是与两人斗得旗鼓相当、不分轩轾。
小蛮见那惠从和尚中招倒地后,已被眼疾手快的同伙救下、拖至墙根,交由几个负伤的僧尼看顾。当即施展“步生莲华”轻功,从一个覃府家仆手中夺来长棍,转头便向妙静师太攻去。
妙恒师太则领着齐云庵女尼,与前来相助的昭觉寺僧一道、不住向柴房突进。
然而神火护法祝炎黎挥起铁葵扇,建木护法唐竹轩手舞九节钢鞭,好似两尊门神一般、牢牢守在柴房之外。这两样兵器,乃是神火、建木二人,近来托锻金使重新打制。虽不比毁在跑马岭下的那两件,却也用去不少黄铜精铁,称得上真材实料。
九节鞭主攻、铁葵扇主守,二人搭配一处,登时便将妙恒师太几个厉害僧尼尽数拦下。
眼见妙静师太已被小蛮缠住,铁剑与长棍相斗、竟隐隐落了下风。再环视四面战局,祆教教众越聚越多、愈挫愈勇。而他们二十余个僧尼、陆续被祆教好手分头牵制住,始终不得攻入柴房,有的已显出疲态来妙恒师太心头,其实早已焦躁万分!
元休和尚算是一众僧尼的前辈,自然也瞧清了形势:倘或他们不能速战速决,拖得愈久、便会愈落下风。届时莫说救人,怕是他们想要脱身、也会十分困难!
于是,在元休和尚与妙静师太刻意带引下,同来的二十余个僧尼、渐渐收拢阵型,开始向柴房一侧的院墙边汇聚。
又是数息过后,双方交手的战线已然缩短了许多。僧尼这边,只有元休和尚、不眠和尚、妙恒师太、妙静师太等五六人还在勉力支撑;而祆教这边,却是到场的几大护法齐上,另有光明、公平等几个传教使从旁掠阵。双方愈是交战、打法却愈发克制,到得最后,竟然只剩小蛮与妙静师太还在棍剑相拼,斗得不相上下。
元休和尚与妙恒师太对视一眼,两人所思所想、已是不言自明。元休和尚这才微微抬眸、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王教主!事已至此,咱们不妨罢斗如何?”
王冰环顾了一下左右,见众人脸上俱是讥讽愤怒之色,也是冷冷笑道:“元休!你们一群出家人,全无慈悲之心,趁夜跑来我祆教总坛搅风搅雨,更伤了我许多教中兄弟!现下眼见奸计难成,便想软语求和,天下间可有这般容易之事?!便是老夫答应,只怕我祆教这一群兄弟姊妹、也绝不肯善罢甘休!”
元休和尚面色一沉,想要发作,却被一旁妙恒师太拦下:“善哉、善哉!确是我齐云庵救人心切,才特意请来元休师叔他们、以作臂助。
若论罪魁祸首,我齐云庵愿一力相担,还请王教主放他们离去。要如何消愆赎罪,便都冲我妙恒如何?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王冰左手,覃湘楚忽地向他拢手作焰、行过一礼,也跨前一步,指着妙恒面门喝道:“老贼尼!莫要摆出这等耍泼无赖的嘴脸!尔等既犯夜禁,又擅闯我覃家,搞得阖府上下人心惶惶、鸡犬不宁。
若是轻飘飘几句话、便想就此揭过,未免也太小瞧了我覃氏根基!今日若不能给个合意的交代,咱们便拼着死伤人命、也要将尔等捆了!再押往河南府衙,交予公门、绳之以法!”
覃湘楚话音刚落,张松岳也昂头接道:“天极老哥所言极是!张某人曾久在公门,对这些犯禁之事、最是熟稔不过。凭你是修禅的僧尼、还是寺庵的方丈,似这般夜闯民宅、妄动刀兵,便是公门深恶痛绝之事!
以张某人对河南尹萧大人的了解,各人先挨一顿棍杖是免不了的。然后才详列各人所犯之事,依盛朝律令所载,从严处置、绝不留情”
此时,小蛮与妙静师太也已罢手,退回各自阵营。
妙静师太眼见师姊妙恒、被两个祆教护法言语围攻,登时又气又急,脱口便道:“两个七尺大汉,为难我等弱质女流,真是好口才、好本事!那么你们不经公门、私自囚禁我师妹妙缘,便不违逆盛朝律令?便是顺理成章么!”
王冰闻言,眉毛微挑:“哦?这位师太还当真健忘!前番尔等汹汹而来,要取我教中兄弟项上人头、好去易水阁换取酬赏。谁知武技稀松,便洒下生石灰、趁乱逃了出去如此重大之事,竟也忘得一干二净?
这位妙缘师太自悔前尘、愿与我祆教做个人证,才居留在此。我教中姊妹亦是好粥好饭地招待,从未有半分怠慢。这等两厢情愿之事,竟被师太误作囚禁?!真是罪过啊!”
小蛮等人闻言,皆是忍俊不禁。教中徒众素日只觉王教主行止沉稳、虑事周详,却不料他竟还有此诙谐一面。
果然此言一出,不但妙静师太被怼得哑口无言。便是元休和尚、妙恒师太等人,亦纷纷偏过头去,一脸尴尬。
柴房四周风灯晃荡、火把噼啪,场中气氛一时静得出奇。
元休和尚知道今日若不说个章程,此事实难善了,只得硬着头皮,唱了句佛号又道:“王教主!昔日你我恩怨,却与今日之事无干。若你定要借公徇私、一并清算,岂不辱没了你往日清名?
我等携众来此,固然唐突莽撞,却也事出有因,若有过错,认罚便是!还请王教主与诸位头目合议一番,划下道儿来!出家人不打诳语,但凡力所能及之事、必倾力为之!”
祆教众人听罢这一番话,不禁转头相顾,面上皆露出怪异之色。旋即纷纷将目光投向教主王冰,其意不言自明。
王冰不由捋须笑道:“元休啊元休!你这许多年来,只有今日这几句话、才说得有几分气魄和道理!若能再洗心革面、痛改前非,想来世尊佛祖、也能许你个果位罢!
老夫知尔等今日所为,一半是垂涎那两京头资榜上挂出的赏格,另一半却是受元载、王缙之流蛊惑,才着意要与我祆教为敌!我祆教与奸相权宦势不两立、洛阳城人尽皆知,尔等也无须装聋作哑。
若要我祆教划下道儿来,第一桩便是锄奸相、诛恶臣,想必尔等也实难为之。那么便只剩第二桩事,即将统率尔等的易水阁少阁主请来,向我祆教当面赔礼;并将那榜上名录、赏格一并抹除,不得再与我祆教为敌!”
元休和尚、妙恒师太等人闻言,皆愀然变色,一时竟不能答。
“哈哈哈哈!两京皆言王神医不媚权贵、铁骨铮铮。今日一见,诚如斯言哉!”
便在此时,一道浑厚爽朗的男子笑声、忽自半空炸响,惊起宁人坊中一片犬吠。
无论墙下僧尼、还是院中教众,尽皆怛然失色。仓皇四顾间,竟寻不到这说话之人,究竟身处何方。
王冰心底猛然一沉,知道正主已至。且此人气息雄浑、轻功超绝,绝非教中头目所能抵挡。既然惶恐无用,不妨镇定下来,看看他意欲何为:“尊驾既已来此,何必藏头露尾?出来一叙如何?”
话音未落,众人便见墙下树影一阵蠕动,竟凭空多出一道高大身影。好似足不沾地、交睫间已飘至王冰身前一丈外,也不知是人是鬼。
这身影面目混沌,火光映照下,只有两颗乌珠莹莹闪烁:“王神医,我便是你方才所言、易水阁少阁主玄武!元休禅师是我麾下永籍刺客,所行之事、皆为利尔,还望你莫要误会。
若因奉命办差、得罪了贵教中人,当真是万分抱歉!只是那两京头资榜非我一人所撰,想要私自删改、却是不能。也请王神医并贵教俊杰,多多包涵才是!”
王冰听罢,怒意翻涌:“如此说来!尊驾是特地来消遣我祆教么?!便是你本领通天,要与我祆教为难、也要当心崩坏了牙齿!我祆教中人纵然武艺不如你,也必死战到底!”
说罢袖袍一扬,十指间已多出数枚金针,便要当先出手。
玄武见状,双目微眯、似笑非笑,袖袍却已掠出。一股磅礴之气竟隔空袭来,避无可避,正正拍在王冰身上。
王冰只觉浑身一滞,仿佛被深秋凉意禁锢住似的,接着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夹在指间的金针也簌簌抖落,撞在地上、发出“噗噗啪啪”的轻响。
玄武这才接续又道:“不过,两京头资榜虽不能擅改,却也有个法子,能将你祆教入榜之人、尽数消去。这样一来,你祆教与我易水阁的梁子,总该揭过了罢?”
元休和尚闻言,却是面如死灰。转头看向妙恒师太等人,亦皆脸色惨白。
元休和尚不敢违拗,当即恭身凑来,合掌小心道:“贫僧与妙恒师侄她们,愿变卖僧田、穷昔日香火之资,将祆教入榜之人的性命,尽数赎出!使之免遭阁中刺客袭杀至于贫僧与王神医的私怨,情愿一笔勾销,便是他心中不忿、仍来杀我,也愿引颈就戮”
玄武听罢,微微点头:“王神医,如此这般,你总该将那妙缘师太、放归齐云庵了罢?”
王冰又与众护法交换过眼神,才轻叹一声、手臂挥出:
“霜月护法,传令百合卫,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