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跪人至,车行马喧。
其时早过正午,北市一如往日熙攘。
四方而来的客商,有的贩来茶饼,有的交割香料,有的打理着三花良驹、待价而沽,更有自南海之滨赶来的“白水郎”、正挑着奇形怪状的海贝售卖。
东篱茶肆通高六丈、共分三层,坐落于北市东南,无论厅堂布设,还是官民口碑,都可谓首屈一指。坊间传闻,当今圣人曾微服游逛神都,至东篱茶肆小歇。
无意中,瞥见茶肆掌柜一手行云流水的烹茶之技,登时惊为天人。待饮过一碗茶汤后,只觉燥郁尽除、通体舒泰,愈发赞不绝口。于是兴来提笔,为东篱茶肆留下“雅、香、幽、趣”四幅墨宝,落款“楚成居士”。
掌柜也没在意,道了谢后便命人收起。后来经一位熟客提点,才知留字之人乃是当今圣人,因克继大统前、被先皇封过“楚王”和“成王”,又虔心向道,故才以“楚成居士”自称。
自此后,东篱茶肆便名声大噪,慕名前来吃茶者、络绎不绝。茶肆掌柜也是心思活泛之人,不但将茶肆重装扩建了一番,更增添了丝竹弦管、酒食果饼之类。于是,不但文人雅士趋之若鹜,便连粗莽武夫也喜来此吃茶听曲、消闲凑趣。
这几日“神都武林大会”将近,洛阳城中各处馆舍、酒肆多已人满为患。操着天南海北各地口音的江湖游侠、绿林豪客,自也渐渐多了起来。连带着东篱茶肆上下,也都异常忙碌。
这日,开市鼓声刚响过不久,便有几拨生客登门,将一楼厅堂占去大半——
茶肆门口附近十多人,个个劲装结束,眼神凌厉,顾盼间便带着三分匪气。一进茶肆,便先装模作样、各自吃了盏香茶,却觉寡淡无味。便向伙计讨来坛碗酒浆和一只惟妙惟肖的酒胡子,当堂赌起酒来。
西面二十余人,多是束身胡服、高鼻深目,领头的皮肤白皙,瞳仁竟泛出幽蓝色,不似中土之人。这些外邦生客,刚入神都不久,经过多日赶路,此时皆已饥肠辘辘、疲惫不堪。一次便叫了一十六盘炙羊肉,不过盏茶工夫,便已吃得精光。这才各自要了茶汤、酒浆之类,一面豪饮解渴,一面互相说着晦涩难懂的番语。
东面靠墙的两张桌案前,却围坐了十二位女子,个个冰肌玉骨、娇柔可人、宛若天仙。头上发髻亦是形态各异,有盘鸦髻、倭堕髻、慵来髻、高锥髻、双鬟髻、簪花髻等等,真个似小山重叠、珠光明灭,鬓云欲渡、香腮盈雪!
除此外,便是一些常来吃茶的散客,不过配上几样茶点、消磨一下午后工夫罢了。身份稍稍尊贵些的熟客,皆去了二层雅阁,一则图个清净、二则避人耳目。
众人酒足饭饱,一面剔着牙缝,一面不约而同、向东面望去:只闻香风阵阵、迷着七魄,披帛撩人、勾去三魂,但凡青壮男子,无不心中火热。
偶有女子起身斟茶酌酒,那盈盈一握的纤腰,端的是摇风摆柳、袅娜生姿!再听清喉娇啭,仿佛莺哼燕啼,直叫人身子都酥麻了半边……
茶肆门口的赌酒猜拳声,渐渐止住。一个胸毛凛凛、虬髯络腮的莽汉,终于按捺不住、霍地站起,双手叉腰,目光灼灼看向那些女子,调笑道:“不知诸位小娘子从何处来,与哥哥吃一盏酒水如何?”
这莽汉说罢,众人先是一怔、旋即哈哈大笑。
莽汉身旁一众同伙,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其中一人笑到半截、戛然而止,连人带椅后仰倒地。其余人见了、指着那人窘状,愈发笑得猖狂。
十二位女子俏脸生寒、远远望来,厅堂中的热气仿佛也少了许多。
散客们见群女面色不善,纷纷埋头哑声,惟恐引火烧身。只有茶肆门口莽汉众人、以及西面的外邦生客,全无惧意,依旧说笑不停。
这时,莽汉身旁同伙,才发现那仰面倒地之人,口眼皆张,笑意未褪,僵在了脸上。伸手急探鼻息与脉象,竟已奇绝而亡!莽汉也收起笑声、凑了上来,才见这人眉心与一侧太阳穴上,赫然露出半截银亮的针尾!
莽汉等人面色转怒,“唰唰”数声过后,皆已刀兵在手。
莽汉面上现出一抹狠厉,开口骂道:“兀那贼妇!心肠忒也歹毒了些!不过与你玩笑了一句,便敢出手杀人!今日若不交出凶手、凭我燕侠盟发落,那便都把命留下罢!”
十二位女子中,登时款款走出一人,胭脂淡抹、金钿醒目,斜红入鬓,两点面靥十分娇俏。只是一双杏目睥睨生威:“我当是哪里跑来的阿猫阿狗?原来是北地的乌合之众、跑来中原丢人现眼!
方才是你言语浮佻、存意轻薄,辱我胭脂谷在先,那便莫怪我谷中姊妹给你们些教训!这两枚‘乞巧金针’,便是小惩大诫。如若不服、大可放胆过来!”
燕侠盟众人如何忍得?不待胭脂谷这女子说罢,纷纷提着兵刃、踏桌而起,便向那十二位女子围攻而上。
一时间案椅翻倒、碗盏俱碎,堂中伙计们连忙护着几个散客、抱头退至墙角,远远观战。
两个伙计似早见怪不怪,登时搬来一块硕大的木牌,架在两边交手之处附近。木牌上早写好了几个斗大楷字:毁损之物,十倍相偿。
燕侠盟众人正心头火气,哪里管顾这些?手中陌刀、横刀、钢锏、蛇矛、狼牙杵等坚兵利器,没命价往胭脂谷女子身上招呼,没有半分怜香惜玉的意思。
众人却见这胭脂谷中女子,有的卸下披帛、以柔为刚,杂以诡秘莫测的掌法,却也与那势大力沉的陌刀斗得不相上下。有的手执纨扇、看似弱不胜衣,却将十指化作虚风残影,将一柄虎虎生风的钢锏,逗弄得毫无招架之力!
散客中亦有女子,登时瞧得眼含异彩,忍不住拽了拽身旁男子的袖管,欢呼雀跃道:“肖大哥!肖大哥!你瞧那女子玉手白皙、仿佛无骨,挥掌之际,竟能拿捏住那男子刀背,如此高妙的擒拿手法、妙兰已许多年不曾瞧见啦!”
男子正是肖湛,见黎妙兰手舞足蹈、兴奋非常,不由揉了揉鼻子道:“妙兰,热闹自是瞧得!只是切莫忘了、咱们方才一路尾随过来,那‘妙手堂’的人一钻进这茶肆,便没了踪影,只恐又要害人……”
黎妙兰此时一心都扑在这打斗上,对肖湛之言,却是充耳不闻。自顾自又道:“你瞧!你快瞧!那女子变掌为拳,攻防兼具!最为难得的、便是以披帛为遮挡,掩盖了她每一拳的虚实与意图……那汉子很快便要落败啦!”
“谁说汉子不成?你瞧那虬髯莽汉,一双狼牙杵威风八面,莫说是女子、只怕寻常壮汉也未必接得下来!再瞧那些娇滴滴的小娘子,个个纨扇遮面,早便花容失色啦!”
忽地一人斜刺里凑了过来,呛声便道,却是仆固行德。听得黎妙兰直飞白眼。
肖湛惟恐二人再争执起来,忙开口止道:“事不关己,咱们少作言语、瞧着便是!切勿节外生枝……仆固师弟,你瞧方才过去那人,面容虽显苍老,形态举止却有七八分像是那‘妙手堂’之人。
咱们谨慎些,慢慢贴过去。妙兰从北面包抄、仆固师弟从南面堵截、肖某便中宫直取……切记!擒贼擒王、捉贼捉赃,万万莫急着出手,免得打草惊蛇……”
黎妙兰、仆固行德两人,这才恋恋不舍、将视线从两方群斗中挪了回来。旋即盯着那可疑身影,调匀呼吸、不动声色,从三个方向徐徐围了上去。
却说这中州“妙手堂”,自来做的便是“无本万利”的买卖。
近来洛阳城中风起云涌,八方豪客咸聚神都,行囊里更不知携了多少金银财货!
对于寻常偷鸡摸狗的浪荡子而言,这些动辄取人性命的江湖游侠,他们自然自避之唯恐不及;可对“妙手堂”之人而言,却无异于一只只行走的百宝箱。若不贴上去搜刮一番,都对不住祖师爷传下的一身绝技。
被肖湛几人盯上的这个偷儿,却也是“妙手堂”中出类拔萃之辈。
方才肖湛几人恰在北市中闲逛,不料黎妙兰一个不慎、被这偷儿撞在身上,气的她当场便要动武。岂料这偷儿扮作儒生,又是告饶、又是作揖,当即便蒙混了过去。
然而就一触即分的刹那工夫,那偷儿便已祭出“探囊取物”绝技,悄无声息地、便将黎妙兰腰间荷包摘了去。接着觑着三人未反应过来,又施展“脚底抹油”轻功,几息间便越过数人,跑得无影无踪。
黎妙兰走出去数步,才觉腰间一轻,伸手摸去、心下登时凉了半截,又急又怒道:“糟了!肖大哥!妙兰身上荷包被人摸去啦!方才撞我那个书呆子,必是‘妙手堂’的偷儿!”
肖湛登时面色一沉,再没了闲逛的兴致,当即拉了黎妙兰与仆固行德,便往那偷儿遁逃的方向狂追。
好在三人腿脚还算轻捷,追了盏茶不到的工夫,终于远远瞧见那贼头贼脑的偷儿、一头扎进了这东篱茶肆,于是便追来了此间。
此时三人屏息凝神,眼见那偷儿博袖荡起、手如电出,探入一个高鼻深目的外邦生客怀中。只一眨眼,便将一抹金光牵拽而出,收入自己袖囊中。
三人再不迟疑,一涌而上,便要将这偷儿生擒。
岂料偷儿其实早便发觉,只是将计就计、故意引三人入局。果断将那金灿灿的物什与之前摸的荷包,一齐向打斗处抛去。旋即身子一矮,大叫一声:“哥哥去也!”便又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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