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渡檐廊,风过帘香。
李小蛮莲步急踏、跟在月希子覃清身后,又回到崔府正堂。
只见木门半掩、堂中幽凉,依旧空无一人。之前坐过的木椅子已然复位,迷迭香的气味却还未散尽,而墙角的熏炉、以及被李少辰撞翻的香灰与沙土,却皆不翼而飞。
两女寻到墙角,却只找见熏炉的三只浅浅的足印,以及墙根一点未及清扫干净的香灰。
覃清探指一抹,凑在鼻下嗅了又嗅,才皱眉道:“小蛮姊姊,这香气绝不仅仅是迷迭香,还掺了迷香的气味。下手之人也颇懂香料,知道迷迭香性味浓烈、恰好能遮住些迷香。之前你嗅到类似酒浆的甜香,便是曼荼罗花的气味……只不过这些痕迹,竟被那狗辈李少辰的同伙抹除掉了!”
小蛮听罢,也是心中一沉:“照此说来,与李少辰合谋之人、定然也住在这宅子里。且能避开府中仆婢,神不知鬼不觉将熏炉带走,至少也是熟悉府中情况、且轻功超绝之辈。能做到这一点的,教中几位护法与大半传教使、皆有嫌疑!”
覃清也知其中关键,担心她冲动行事,连忙劝道:“小蛮姊姊!李少辰之流虽死不足惜,可此事毕竟关乎姊姊清名,还是不宜闹得教中皆知。
如今已近酉时,爹爹和王神医去了大半日,想来也快回来啦!咱们先去我那房中稍坐,待爹爹他们回府,自有仆婢过来通禀。”
小蛮又寻了一圈,见只剩墙角那点香灰可为佐证,便寻来一只茶盏装了,笼在袖里,这才随了覃清、往后院去了。
日影向西,霞光渐浓。
两女闷在闺房中,先耍了一阵“抓羊拐”,又斗了几局“双陆”,才见到一个怯怯的婢女挪了进来,欠身福礼道:“大小姐!老爷与王神医回来啦!恰在正堂吃茶。”
覃清当即将吃了一半的冰饮拍在案上,挥袖将唇边汁水抹净,另一手已拽起小蛮、便往正堂奔去。
两女重入正堂,只觉一阵凉意扑面而来:原来是府中仆婢得了指令,从冰窖中取来了冰块、盛在铜盆中。冰块消融,凉气自生,登时将暑气消解了大半。
天极护法覃湘楚刚盛了盏乌梅绿豆饮子,捧到代教主王冰面前。见女儿覃清竟与小蛮并肩齐至,也是十分好奇,当即笑道:“霜月护法,近来天气渐热,快来吃盏冰饮凉快一下!”
说话间、已向身旁婢女递了个眼色,旋即起身拉开一张椅子,示意小蛮坐下说话。
覃清撇了撇嘴,自顾自在案角拉了张椅子坐下。待婢女给小蛮斟了冰饮,当即接过冰镇过的铜壶,向一众仆婢道:“小蛮姊姊要与爹爹议事,你们都先出去罢!”
众仆婢不敢违拗,当即将门窗掩好,鱼贯而出。
覃湘楚见小蛮神情有异,深眸中似蓄着委屈,不禁大觉奇怪。与王冰对望一眼后,才徐徐问道:“不知霜月护法有何见教?”
小蛮霍然起身,玉指轻挥,将眼角溢出的晶莹弹去。旋即拢手作焰,向王冰与覃湘楚行礼道:“莎伊拉·沃西今日遭狗辈诓害,险遭凌辱!请王教主、覃护法出面,依我教规,予以严惩!”
王冰闻言,面色骤变。也同覃湘楚一道起身,郑重还礼道:“究竟发生何事?还请圣女细细道来!”
小蛮纤唇紧咬,眼眶又红了起来。当下将“布善使”李少辰假借教主召见之名,将她诓回覃府正堂;又与人事先合谋、在正堂中燃起迷香,将她迷晕后带回客房、欲行不轨之事的经过,断断续续说了出来。
覃清则将自己无意瞧见李少辰鬼鬼祟祟、摸出正堂的情形,以及自己尾随而至,挥棍将其敲晕,救下小蛮之事,眉飞色舞地讲了一通。末了还不忘痛骂了一番李少辰,听得覃湘楚脸色尴尬、连连给覃清使眼色。
王冰已是脸色煞白,抹了把额头汗水、心有余悸道:“圣女!当日圣姑便有严令,非教中又重大事宜、不得以‘圣女’相称。但今日之事,实是非同小可!
假若布善使得逞,即便依教规行刑正法,可这失贞之罪、圣女也必然难逃!依旧要受圣火焚身之刑,以全我祆教神圣之仪!幸好、幸好!有覃丫头及时出手……”
覃清却听得秀眉倒竖:“王神医!这又是什么离奇古怪的教规?!明明是那李少辰心思龌龊、欲行不轨!小蛮姊姊差点就被这狗辈……哼!她只是受害者,却还要被教规烧死?天底下哪有这般道理!”
“清儿!不得放肆!”
覃湘楚面色铁青,怒声斥道,“我祆教教旨教规,岂容旁人指三道四?!你便是我亲生女儿,也决不许再这般胡言乱语!”
覃清下巴一扬、便要反呛回去,却被小蛮一把拦下,神色微黯道:“覃丫头,王教主所言,皆是教规所载。那年我年岁尚幼,被选为圣女……姑姑和义父便曾反复告诫过我,身为圣女、须终生玉洁。哪怕被人用强、抵受不过,也须设法自尽。决不能失掉贞洁,玷污了祆教圣仪式。”
覃湘楚这才看向小蛮,义愤填膺道:“布善使李少辰现在何处?!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覃某人今日先敲断他双腿,再着人捆了、送入修善祠地牢!至于那同伙之人、亦当尽快审出,免得叫那人走脱!”
王冰微微颔首:“天极护法所言不错。对这等不能恪守教规、胆大妄为之徒,便当杀一儆百,以正教仪!方才覃丫头说,你二人已将其制住、关在圣女客房中。咱们这便同去、将这狂徒带出来,好叫圣女宽心!”
覃清一听,当即起身,自告奋勇开了木门。一面牵着小蛮臂膀,一面引着王冰、覃湘楚两个,直奔小蛮居住的客房。
然而赶到客房时,却见珠帘散乱、木门洞开,竟像是遭人洗劫过一般。
小蛮心下一凉,暗道不好,抢步奔入。只看到榻上帷幔被扯了个精光,中间空空如也,哪里还有李少辰的影子?
王冰、覃湘楚两人见状,便知生了变故。待跟着覃清、紧随而入,果见客房中一片凌乱,早不见了李少辰。只有小蛮斜靠着木榻,眼中除了慌乱、便是难以抑制的愤怒。
事情出在覃府,覃湘楚吞吐半晌、竟说不出一句宽慰的话来。
覃清亦羞惭地垂下头去,后悔自己麻痹大意、没有令仆从护院严加看管,才给了这狗辈脱身的机会。
反是王冰走上前去,拍了拍小蛮肩膀道:“这狗辈定是被他那同伙救去了。圣女放心!只要他还没逃出洛阳,以咱们祆教的底蕴、必能将他捉回!”
小蛮粉拳紧攥、纤薄的指甲扣入掌心,此时已是鲜血淋漓。听得王冰宽慰,才醒过神来、一字一顿回道:“霜月谢过教主!若能捉回这狗辈,行刑之事,我要亲自动手!”
王冰正待回答,却陡然面色一冷,隔着窗户向东面望去:“不好!院外有刀兵之声,应是有人闯教来了!咱们快去瞧瞧!”
几人闻言,俱是一愣,很快也听到东厢房外、隐隐有金铁交鸣的声响。当下再不犹豫,各自兵刃在手,一齐奔出了客房。
迷梦深沉,头脑昏胀。
杨朝夕渐渐醒转,触目所及、却是一团漆黑,见不到边界与棱角。
恍惚间、竟似又回到五年前的那处窨井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逼仄的空间里,没有昼夜,没有晴雨,有的只是恒常不变的死寂,以及……微凉的湿意!
杨朝夕扭了扭身子,才发觉自己四仰八叉、正仰面躺在一方冰冷的石榻上,双腕与双踝、皆被套上了铁箍。铁箍连着粗实的铁链,略一挣扎,便发出金石相碰的“噌楞”声。想要翻身,却是不能。
他试着喊了几声,声音沉闷,碰壁而回,在耳边鼓荡,震得脑袋嗡嗡作响。由此可以推知,这处所或许不大、四壁却厚实得很,而且未设窗牖。是以不但听不到回声,便连外面的动静也传不进来。若非还有一丝丝凉风从身前不远处溜走,他简直便要以为,这就是一处死地。
脑中这才一点点记起,自己被困此间之前的种种画面。越想却越是不解,一时间脑中疑窦丛生:
那元休和尚分明恨自己入骨。既已将他迷晕,一刀下去、岂不解恨?怎会留下他性命,还带到了此处?
难道他已知晓、自己也是那《两京头资榜》上重金悬赏之人?要将自己做个人情,送与那吴钩刺客、好拿去易水阁换取酬金?
可若是如此,其实也不必留着活口。直接削去脑袋、拿盐巴和石灰腌了,再装进木函,岂不更加方便趁手?自古征伐、刺杀之事,若要邀功复命,不都是用的这个法子么?
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又叫了许久,只觉喉中冒火、口干舌燥,依旧无人应答。
心烦意乱、百无聊赖之余,只好强令自己冷静下来,开始照着《道门内丹说》中所载“服真五牙法”,心诵秘咒,舌撩唇齿。须臾口中津满,当即分三次徐徐咽下。如是往复,过得许久,才将口中火气压下。
接着排除杂念,调匀呼吸,眼观鼻、鼻观心、心守意、意生感、感而悟、悟得智、智御形、形载气……先天、后天二气在体内奔涌激荡,渐渐从毛汗孔溢出,浅浅地浮在周身肌肤之上。
心中愈静,意念愈专。凝神聚念之际,周遭的黑暗也渐渐变作混沌,不再那般深邃莫测。
不觉间,一股精纯且熟悉的意念,开始从泥丸宫顺势而下,随着二气流转的轨迹,在三处丹田中辗转。
那伏在眉关之后的玄珠,正被数条黑白交参的藤蔓护着,每每二气流过、便会伸出枝叶,攫取一些先天之气,供那玄珠所用。
而腑脏之间,依旧是五色朦胧。其中一团赤红之色,在雾气弥漫见忽大忽小、鼓荡颤动。节奏似与心包相同,端的是奇妙非凡!
良久后,意念渐渐溢出体表,一寸一寸发散开来,“看”清了自己的轮廓。却像是一只土黄色的泥胚,没有手指脚趾,也没有五官七窍,便连脐下纯阳一柱、竟也瞧不见分毫,不由心生懊恼。
便在这时,意念忽地发现、这漆黑一团的处所里,竟凌空飘浮现着许多玄青色的“微尘”。微尘无知无觉,在黑幕上面无目的地游走,慢吞吞、凉丝丝,一闪一闪,仿佛河汉里的繁星。
意念登时好奇心大起、当即徐徐散开,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顷刻间便将这漆黑的所在填满。而所有微尘,也已尽在掌控之中。
“呼——哗!”
意念感觉自己再无法扩张之时,忽地向回一收!
登时,无数玄青色微尘、仿佛受惊的鱼群,想要向四面八方逃逸。奈何意念之网着实细密且坚韧,竟真如撒网捕鱼一般、将这些微尘收摄而回!透过三千六百个毛汗孔,捉回到下丹田中,旋即随着周天运转,很快与二气融成一股,又一点一点被那藤蔓吞噬。
凉快!清爽!遍体都是这般舒畅的感觉!意念竟舒服地打了个哆嗦。
这时才忽觉下丹田处一阵鼓胀,竟似要银瓶乍破、翻波!杨朝夕当即被憋醒,然而四肢被缚,想要扯下长裈、一泻千里,竟都不能!
如此又憋了不知多久,杨朝夕只觉,当真是欲哭无泪、欲泣无声。幸而无人瞧见,不然自己便要寻个地缝钻进去。
正这般庆幸着,却听黑暗里“轰嗡”一声闷响,竟是一道橘光射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