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油燃烧的刺鼻气味,与昏黄火光一道、在地牢中蔓延释放。
太微宫使王缙端坐在刑房高背椅上,看着眼前不成人形的曜日护法张松岳,以及捆在木架上奄奄一息的建木护法、布善使等人,眼神中尽是躁郁和恼怒:“以为不张口,我太微宫便对祆教无计可施么?!今日已摘了何奎尼的头,送去给你们圣姑做见面礼。若七日后、她还不识趣纳降,你们的头我也一并摘下,送到祆祠火坛、给圣火添些柴草。啊哈哈!”
布善使李少辰吐出一口血痰:“元党头一号走狗!有何颜面在此犬吠狺狺?汝兄王右丞,诗名播朝野,官民莫不钦服。却竟出了你这么个曲意逢迎、媚上欺下的兄弟。呵呵!可笑!”
王缙霍然站起,竖眉瞪目道:“还有嘴硬的,给我好生招待!留一口气在便是。本官乏了,这便回宫。”
王缙转身而走,身后迅速传来惨叫与痛骂之声。他忍着心头怒火,沿着暗道、折回太微宫银杏别院。却见一名身披锁甲、头戴兜鍪的军将立在院外,身形笔挺、手按刀柄,似已恭候多时。
“博山,行事可还顺利?”王缙随意坐上一张交椅,含了口侍女舀来的酥烙,眉头微舒道。
那叫做王博山的军将恭谨如故,小心答道:“那包‘见面礼’已送到,宫使大人的意思也传达给了那圣姑。果然不出大人所料!那圣姑只是虚张声势、狂吼怒叫,却不敢当真对我等痛下杀手,想来是自知祆教元气大伤,不敢再开罪我太微宫……”
“倒也未必。这个圣姑是只不世出的妖修,所知所能、自是远超常人。她既然没有当场反戈一击,又无明确归服之言语,说明还有其他盘算。那个天极护法覃湘楚可否捉回?”王缙品匝着酥烙,浓郁甜香流窜于口颊间,心中计较着每一步动作,便随口问道。
“这……被他逃脱了。不过末将等人已照大人吩咐,将覃府抄没,阖府老幼正押往这边,一路游街。看能否引出那姓覃的护法。”军将王博山不敢隐瞒,躬身如实道。
“早知这个覃护法多年营商、老谋深算,不是那般容易捉回。今日所为、本就是‘敲山震虎’,也不必太过招摇。将他家小好生看押,待七日后再行处置。”王缙却是罕见地没有呵斥。
王博山捏了把冷汗,忙抱拳应道:“末将尊令!还有一事,须向宫使大人禀明。”
王缙挥手将那侍女赶开,捏了捏眉心、似有些倦意:“说吧!”
王博山略一斟酌便道:“今日行事之时,那覃护法的少子竟也闻讯赶回。本可一并捉回,奈何崇化寺僧人护短、麟迹观道姑阻拦,才令那覃氏少子被妖人救走。”
王缙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那覃氏少子捉与不捉,本是微末小事。但崇化寺与麟迹观所所为,却是不将我太微宫放在眼里。哼!待忙过这几日,再召他们住持、观主过来领罪。”
王博山回禀了诸事,便行礼而去。
只剩王缙一人坐在院中,看着殿宇檐瓦间、被切割开的天穹,笑容阴鸷,喃喃自语:“呵!圣姑,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耍什么花招……”
堂轩明朗,重檐翼张。
河南府公堂内,河南尹萧璟居中高坐,望着堂下嘈杂不休的众人,不禁以手扶额,只觉头痛欲裂。
银青光禄大夫、崔家家主崔曒,率先将矛头指向萧璟:“萧大人!前日城外一役,我崔氏‘山翎卫’可是折损大半!今日来意,大伙也都十分清楚,并非是要兴师问罪、追究那肖湛统领不利。只是于情于理、想讨些抚恤银钱,好安顿伤亡之人罢了。何故萧大人竟能高居堂上、装聋作哑?”
元家家主元宽亦痛声道:“我元氏‘木兰卫’不但折损甚众,且多是女卫。这些女卫与族内子弟多有婚约,如今一朝殒命,我纵是家主、也难以向族中各支交代!”
于家家主于建宗也不甘人后,揉着鼻子道:“我于氏‘玄鱼卫’伤亡过半,且校尉周游不知所踪、想来凶多吉少。自古‘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还望萧大人体恤……”
“放屁!谁人不知,你那校尉周游临阵叛逃,与‘苍龙七宿’连杀数人扬长而去!若非如此,祆教也不至于恼羞成怒、在归途设下伏兵,将后队之人伏杀殆尽!”说话的却是少尹陈望庐。
崔、元两家喧闹公堂,尚情有可原;可这于建宗也跑来讨要好处,就有些厚颜无耻了。
果然,崔、元两家看向于建宗的眼神中,都多了几分厌恶与不屑。其他各支人马,大多是折损在祆教妖人手上,唯有他们的山翎卫、木兰卫,不少是被周游与“苍龙七宿”所杀。今日虽是同来河南府施压,却并不愿此人也能分一杯羹。
“望庐,不得失礼!”萧璟撑起笑脸,再度抬眸道,“诸公都是洛阳大族,此番响应公门之召、各出精壮,才令祆教不敢再小觑我公门之威,实是舍己为公、勇毅之举。奈何自古征伐,必有夭亡,我河南府岂会坐视壮士空死、豪侠徒伤?若诸公有何建言,能令生得抚慰、死得安葬,不妨直言。”
崔曒与元宽对望一眼,才将怒意悲声收敛。
崔曒缓缓站起,向萧璟拱手道:“府中豢养‘山翎卫’着实不易,十余年所废资财、衣食,岂止百十万银两!崔某不求‘山翎卫’能重振旗鼓,但求五万两银钱,好给重伤致残者求医问药、供亡人遗孤遗孀吃穿用度。如此,才不枉这些兄弟、为我崔府效死用命!”
萧璟嘴角微抽:这便是狮子大张口了!河南府给那死在通远渠的百余“虎贲卫”的抚恤银,前后加起来、也未过万两。崔曒张口便是五万两,那么其他几家再跟着起哄,怕是把这府衙拆了卖掉、也远远不够。
好在萧璟为官多年,便是泰山崩于前、亦能淡然处之,只是转向元宽道:“不知元公所求为何?”
有崔曒“珠玉在前”,元宽自也毫不客气:“我元氏‘木兰卫’关乎族中子嗣绵延,却非一般的家仆、护院。若有六万两银钱,差不多便能堵住族中各支的悠悠之口了。”
不待萧璟发问,于建宗也笑嘻嘻道:“我于氏虽有失察之过,但死伤的‘玄鱼卫’也急须安抚。我所求不多,三万两便足矣!”
随即,洛城行营致果校尉谭令德、香山寺监院灵真禅师、景云观观主施孝仁、通玄观观主曲炳玉、昭觉武僧仇不眠等人,纷纷张口,将所须抚恤之资、折算成银两,各自报了数目。其中洛城行营索要最巨、开口便要十万两,灵真禅师所求最少、只须两千两香火之资。余者或八千、或两万,各有计算,不一而足。
萧璟待众人七嘴八舌、言之凿凿说罢,才清了清嗓子道:“人命关天、不比商贾买卖,若本官讨价还价,难免叫诸公心寒。可我萧某人忝居河南尹数载,又是疏浚河道、又是救瘟除蝗,如今府库所余、也不过十万两。而诸公所求,若我所计不差、当是二十六万四千两。纵将府库搬空、尚不足四成,不知诸公想如何来分?”
众人闻言,这才傻眼:原来萧璟坐视众人狮子大开口,却将如何分的难题、又抛还回来。众人既已报了钱数、自然谁也不肯改口,顿觉骑虎难下。若府库只有十万两,谁先分?谁后得?谁多拿?谁少取?众人便又莫衷一是起来。于是鸡同鸭讲、吵吵嚷嚷,又热闹了大半个时辰,依旧没吵出个结果。
这时,崔曒忽想起一事,才转过头向萧璟道:“萧大人!你说府库只有十万两,叫我等如何信服?我们要看府库的簿册!”
众人听罢,纷纷响应。少尹陈望庐怒不可遏:“胡闹!堂堂河南府衙,岂容尔等这般放肆!来人……”
“无碍!”萧璟摆摆手,止住暴怒的陈少尹,“望庐,你差人取来便是。”
少顷,果见陈望庐面色阴沉、领着两个衙差,各抱了一摞簿册进来。众人心满意足,捡来那些簿册翻查,又是几盏茶工夫,却是个个面露颓色。果然萧大人所言非虚,他们打的如意算盘,只怕便都要落空了。
众人面面相觑,欲言又止,不知该怒斥还是哀嚎。而那些呼天抢地、振振有词的表演,方才刚进河南府衙之时、却都已展示过了……此时若故技重施,不但效果甚微、而且十分浮夸。
萧璟终于现出久违的笑意:“诸公!萧某人倒有一法,或可令诸位回去、都能有个交代。”
众人作茧自缚,正自手足无措。忽听萧璟这般说,纷纷急道:“愿闻其详!”
萧璟这才捋了把须髯,神态自若道:“不瞒诸位,前番通远渠惨祸、亡故的太微宫虎贲卫有一百〇二人,每人抚恤银钱、不过二十两罢了。前日一役,诸公手下亡故者、总有三百余众。肖某人思来想去、便照每人三十两银钱,先将后事料理了才是……”
萧璟尚未说完,众人怒容又现,无不觉得这位面慈心黑萧大人、实是结结实实涮了大伙一把。
萧璟看在眼里,却是不慌不忙接续道:“崔、元、于三族及所属田产,自今岁起、至萧某人调任他处时,所有“租、庸、调”一概免除。香山寺、景云观、通玄观所营庙田、道田,例同三族。至于洛城行营今岁所需粮草,除朝廷开仓拨付之外,我河南府另筹一万石粟米,作为保境安民之谢仪!”
众人竖着耳朵、仔细听完,虽皆觉此法差强人意,但一时也想不出更周全的法子来。且那免除“租、庸、调”的条件,的确十分诱人,只要萧璟不急着致仕,这好处便是与年俱增。
于是众人各怀心思,纷纷告辞而去。萧璟才瘫在堂椅上,长吁了口气。
便在此时,一个职官惶惶然跑了进来,连行礼都忘了,张口便道:“萧、萧大人!南市、北市已连续两日,所有胡商铺、肆、行歇业,米粮、布匹、香料、柴炭等货已开始短缺。汉商手中虽有存货,却有囤积居奇的迹象。若拖得时候长了、恐要生变……”
萧璟陡然惊起:“怎会如此?!你快细细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