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缓船徐,月明风清。
杨朝夕心头,竟有些做贼心虚。回想几日来,覃清守在榻前、衣不解带的照料,眼泪也不知流了多少,又岂是一句“熟识”便可概括?
而覃湘楚一语道破他道号,可见“冲灵子”之名、覃家之人早有所闻。至于原因,却是覃清向他讨学了剑法拳脚后,嘴上心头、念念不离的,便是这个“冲灵子”师兄,以至于阖府上下,无人不晓。
覃家几代营商,到覃湘楚这一代、恰巧搭上了宫中关系,成了既富且贵的皇商。对子女终身大事,虽不似门阀巨族那般苛刻,但也讲求门当户对,不是寻常的乡野小子可以高攀。
因而,覃湘楚有此一问,既是要试探这位杨少侠与女儿的关系,也是想借机套出他的出身来历。此外,便是女儿覃清、何故贸贸然硬闯险地,以至于撞破了他祆教天极护法的身份?
方才一番察言观色,女儿似乎对这个“冲灵子”杨少侠、与别的男子有些不同。为人父母,自然而然便动了探究的心思,想要先查明真相,再趋利避害。
杨朝夕纠结片刻,只好字斟句酌地答道:“覃世叔,五年前小侄在麟迹观挂单,因两观切磋武技、交流道法,才与覃师妹走得近了些。近来猝闻水希子罗柔遭难横死,才受公孙观主差遣、下得山来,助麟迹观诸位师姊妹探查真凶。所幸道尊庇佑、不辱使命,已将那妖物斩杀,罗师姊地下有知、当含笑九泉了。”
覃湘楚听罢、面色微滞,旋即便释然笑了:这小子非但装傻充愣、故意不去理会他的本意,还顾左右而言他、扯了一通下山的前因后果来搪塞。看来想弄清楚覃清与他的关系,还须从长计议。
于是,覃湘楚也只好顺坡下驴道:“水希子之事,老夫也有耳闻,实是令人痛惜!杨少侠此番诛灭元凶,待元夷子道长知晓,定然心怀大慰。”
杨朝夕见方才话题已然揭过,便要谦逊几句,却听小蛮清音、自对开的窗扇中传来:“杨公子、天极护法,圣姑请两位来舱中议事。”
彼时,四巡暮鼓方歇,穹幕已从灰白转向青黑。东面河道两侧,渔火愈发分明,然而诸坊的颜色、却变得昏暗起来,仿佛一头头犯困的卧牛。
舱中掌起灯烛,柳晓暮盘坐上首,左右分别坐着杨朝夕、小蛮、覃湘楚。唐娟、覃清也被请了上来,依偎着坐在一团圆座上,冷颜不语。
六道影子昏昏,随着灯火摇荡。
柳晓暮感应到众人已至,才绽开凤眸、呼出一口浊气,淡淡道:“听小蛮说,方才你们突围登船,多赖镜希子道长点拨,才拿住了洪治业。若非如此,今日入城,只怕不易。姑姑在此,先向镜希子道长致谢!”
唐娟眸光闪烁,冷冷回道:“祆教恩将仇报,贫道不敢居功。”
柳晓暮秀眉一扬,却也不生气:“道长之姿,清扬婉兮。姑姑素来恩怨分明,你出口无状、自当惩戒;但你有恩于我教,便该涌泉以报。”
说话间,柳晓暮忽而身形一闪、已从圆座上消失。不过交睫工夫,便出现在唐娟身前。唐娟与覃清瞳孔骤缩,不待做出反应,柳晓暮却魅然一笑、玉手已拂过唐娟双颊,透出淡淡紫气。那紫气并不妖异,反而有丝丝道韵、藏于其间。渗入双颊,酥麻微凉,胀痛之感登时大减。比之小蛮口述的那个药方,不知要灵验多少!
覃清只当这圣姑又使妖术、欲羞辱师姊,情急之下抽出腰间长剑,便向柳晓暮心口刺去。然而那紫襦翠裙的身影,已在身前晕开、迅速消散。抬眸再看时,圣姑又在圆座上显化出来,似乎方才一切,只是错觉。
柳晓暮纤唇微翘:“月希子道长剑法,果然犀利。不过这‘劳燕分飞剑’的名目,却是不大吉利。”
覃清略略抬眸:“你如何认得这剑法?”
柳晓暮意味深长道:“自然是你的‘冲灵子’师兄,亲自演示给我看的。”
覃清横眉毛紧蹙,侧头望向杨朝夕,眼神中似有责怪:你竟用我麟迹观的剑法,去讨一个妖女的欢心?
杨朝夕一阵错愕,连忙辩解道:“晓暮姑……姑娘,为何信口雌黄?我几时在你面前用过这套剑法?”
柳晓暮掩口轻笑:“我记混了,不可以吗?你在熊耳山时、耍了那么多套剑法,我又不比覃师妹聪颖,如何能一一记得?”
杨朝夕正要继续辩解,才发觉中了柳晓暮的话语“圈套”。她明知覃师妹对他有意,才故意言语相激,坐实自己曾与她切磋剑法之事,好令她心生疑虑、坐卧不安。
果然,覃清一双明眸登时黯淡下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腑脏间仿佛有许多虫蚁在噬咬,虽不很疼,却是难以抑制的烦乱。
唐娟见状、心中不忍,忙宽慰道:“覃师妹,这圣姑胡言乱语,若偏听偏信,岂不正着了她的道儿?”说罢,亦狠狠刮了杨朝夕一眼。
杨朝夕手足无措,见唐娟眼神不善、更觉无地自容。忽然见她敷着菽豆泥的脸上,已裂开数道细纹,剥落的缺口处、如新荔初绽,露出吹弹可破的肌肤,不由喜道:“唐师姊,你的脸好了?”
唐娟闻言,顺手在双颊一抹,干透的菽豆泥顿如蛋壳一般、纷然而落。十指所触之地,滑腻如瓷,温润如玉,竟比从前的皮肤、更多了几分娇嫩!
世间女子,谁不愿青春永驻、玉颜长在?那圣姑固然可恶至极,可这手出神入化的术法、却也令她受益匪浅,竟有种因祸得福之感。
柳晓暮见这边安分下来,才将面色一正,徐徐道:“小蛮!地维护法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小蛮拢手作焰、行圣火礼道:“禀圣姑!尚无音讯,应当还未入城。”
柳晓暮点点头:“八门戒严,重兵把守。其他‘圣女’若要硬闯,只怕多半要被公门中人捉去,好辨明真假。如今没有消息,却是最好的消息了。”
覃湘楚亦拢手作焰道:“河蟹弃腿而走,守宫断尾求生,盖两害相权、取其轻也!如今有八位‘圣女’李代桃僵,可暂保圣女小蛮无虞。重燃圣火之事,便有了五成胜算。”
柳晓暮默然良久,才叹了一声:“乱而后治,兵而后兴,自古便无唾手可得的太平。今日既已入城,更无退路可言,不知天极护法,可有安顿圣女之所?”
覃湘楚略一沉吟便道:“今夜城中只怕不得安宁,三处祆祠必有埋伏。若圣姑与圣女不弃,可先至寒舍暂避几日。待城中风波平定,再移步祆祠,行圣火之仪。”
柳晓暮微微颔首:“先如此吧!传令下去,行过新中桥后,全部弃舟登岸。”说罢,又看向唐娟这边,“镜希子道长,待会自便即可。”
唐娟不答,将头转了过去,搂着覃清、接着窃窃私语起来。
定鼎门,城楼上下,守城的宿卫们或是没精打采、拄着长戟,昏昏欲睡;或是东倒西歪、靠在墙根柱下,打着鼾声。
城门之外,树下草间的兵募们,早已哈欠连天,望着暗淡的天色、渐灰的云朵,以及那空旷悠远的官道,不免焦躁。领他们赶来此门的王队正,被一个武侯请去之后、却再没回来。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定是吃酒作乐去了。只是扔下一众兄弟伏在这里,忍着渐起的寒意,却有些不知所措。
城楼之内,除了许多陈列整齐的弓弩、箭矢、枪、矛、戟、槊……之外,便是一些或卷起、或铺开的草席,供值夜换防的宿卫休息使用。此外,便是角落里一张不起眼的小案和几张条凳,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守城校尉平日便坐镇于此,以便处理些闲散公务。
此时案上,却是碟翻碗倾,啃得干净的羊蝎子、堆得像小山垛。一人伏于案上,一人瘫在凳下,皆是呼呼大睡。还有一人捧着酒榼、自酌自饮,看着烂醉如泥得两人,心中冷笑连连。
此人正是德懋坊武侯董仲庭。
一炷香前,他便邀了守城校尉与行营队正,一面吃些酒肉、一面商议诱捕祆教“圣女”之法。
三人皆知晓军令,羊肉割了不少,酒浆却不敢多饮,每人只限一碗,担心醉酒误事。然而一碗酒还没喝完,便觉头重脚轻,那王队正还硬撑着起身、摇了摇脑袋,便一头栽倒下去,人事不省。
过得片刻,董仲庭却从案上爬起,抓起酒榼、接着品匝:“来人!”
不过几息工夫,一个不良帅便叩门近来,抱拳道:“武侯大人,守城宿卫兄弟已好生‘招待’过了,保证待会儿雷打不动。不知大人还有什么安排?”
董仲庭拍了拍身上灰土,霍然起身:“叫弟兄们在门内伏好、莫轻举妄动,听本武侯号令便可。”
这不良帅应下,转身便走。却又被董仲庭叫住:“回来!去给城外树底下、草窠里的兄弟们传个口信,就说王队正有令,待会儿祆教妖人若来、先放上桥,再与城中兄弟前后夹击。切勿打草惊蛇,吓走了这些妖人。”
不良帅点头应下,见他再没有要交代的事情,方才起身,出了城楼。
五巡鼓声渐起,城中人影已寥寥无几。
定鼎门外的官道上,才有一支黑如蚁队的祆教教徒,护着一位“圣女”,向着北面急驰而来。
领首一人脚下轻健、手执长鞭,不时向官道两侧的草树间抛去。清脆的鞭哨声“啪啪”炸响,惊鸟驱兽,无往不利,却是地维护法。
据探马来报,洛阳八门之外,均埋伏有行营兵募,皆是精兵悍将。他站着轻功、冲在前端,便是要将这些伏在暗处的兵募惊起,好叫后队多一些反应的时间。
然而众人行至官道尽头,将登吊桥之时,竟无一兵一卒跳出来阻路。便连十丈外的定鼎门下、也没几个人影,似乎对他们的到来,并不觉得稀奇。
一切顺畅,却古怪非常。
地维护法心中惴惴,不知这唱的是不是“空城计”。但事已至此、有进无退,他便一声高喝:“入城!”
这队教徒得了指令,便发足快奔。刚踏上吊桥,便听身后喊杀顿起,声震云霄,士气如虹。地维护法大惊,却稳住心神,接着喝道:“亮兵刃!杀进去!”
然而,前路依旧畅行无阻。从踏上吊桥到穿过门洞,竟连一个宿卫都不曾瞧见。
直到众教徒踏上天街,一路向北之时,才听得身后、似有几道杂乱而惊诧的声音响起:
“呀!我中刀了……”
“祆教人多势众,已破门入城!”
“快去禀报董武侯!”
“兄弟们!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