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絮轻飏,檐瓦披素,天气倒没有了前几日、山雪酝酿时的那般寒冷。
山雪小了一些,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先前清理干净的演武场,此时又落满薄薄一层。杨朝夕、苗风高两人的足履,在上面不断划出各种弧线,时间久了,又被新落下的雪、涂改得模糊起来。
杨朝夕面色郑重,此时苗风高挥锤的速度和力道,已经比之前大了许多,隐隐有些压制住了自己木棍。
“难道苗师兄也早已精通‘以气使力’的功夫?”杨朝夕这样想着,手中长棍已经形如飞轮,不时与苗风高砸上来的双锤,碰撞出巨大声响。
苗风高打得兴起,一双木锤宛如活物,在他周身上下翻飞,有时握在手里、有时悬在身侧,一旦挥出、必攻杨朝夕躯干。杨朝夕勉力支撑,体内后天之气越转越快,有些热气便从脖颈、头脸之上蒸腾而出,乍看上去,亦真亦幻。
苗风高自然懂些行功练气的方法,只不过灵根禀赋、比起杨朝夕却略逊一筹。看见杨朝夕“仙气氤氲”的模样,知道久战之下、自己必然不济,于是双手运锤时,已是全力以赴,再不敢有半分轻忽。
杨朝夕出手间,已全是劈、扫、盖、穿之类大开大阖的打法,加上体内正汹涌澎湃的后天之气,颇有畅快淋漓之感。
然而木棍、毕竟只是木棍,在某一刻扫向苗风高面门之时,两柄木锤重重压下,木棍终于承受不住,“喀嗤——”一声,断去半截。
杨朝夕应变神速,将手中半截木棍用力掷出,那尖利的断口便如投枪一般,向苗风高疾刺而来。
苗风高前冲的身形微滞、横锤在前,才将这孤注一掷挡了下来,躲过了穿胸之祸。杨朝夕扔掉木棍、立刻奔向一旁的兵器架,又抽出一杆竹枪,回身便刺。这招远远望去、只是平平无奇的一记“回马枪”。
苗风高嘿嘿笑了几声,手中双锤挥起、壮硕身躯跟着舞出几个回旋,便向枪尖砸下。然而待木锤触碰到枪尖的一瞬,苗风高双目圆睁、不知是愤怒还是惊骇——却见右手木锤如豆腐一般、被木枪贯透而出,枪势不停,更向他面门袭来!
苗风高仓促之下挥起左手木锤、又向枪尖砸下,这木枪冲势才被阻挡下来,但大半枪头已刺入左手木锤中。
苗风高果断撒开双手、向后一跳,演武场地面砖石都被踏出裂缝来:“杨师弟!你这是什么枪法?!”
“这叫‘灵蛇化蛟枪’,苗师兄!不过我改了改、加了一招‘翻江倒海’,让枪带了点龙旋风的钻劲。”杨朝夕单手挺枪,上面还穿着两柄木锤,像极了洛阳城中的糖葫芦。
两面游廊里的师兄弟们,此刻也有了反应,一阵哄笑中夹着“噼噼啪啪”的掌声。
苗风高呆立当场,似乎和预想中、自己势如破竹的胜利有些不同,一时间竟无法面对。过了许久表情一变,嘿嘿笑道:“杨师弟这枪法妙极!我认输了。只是日后有暇,也该教一教我们,独乐乐不如与众乐乐嘛!”
“互通有无,互通有无!”杨朝夕客套了几句,才目送那苗风高心满意足地出了演武场。此时嘴角微微抽搐:不过两场小胜、已经被套上了一件差使,果然“能者多劳”!
而自己这场守擂切磋,也确实打得颇为吃力,双手似乎用脱了力道、微微颤抖,眼下全是酸软无力的感觉。
武虚子郝金汉也从檐下走出,笑道:“冲灵子不错!先去休息片刻。暝灵子卓松焘,接下来由你守擂,第一个来打擂的是金灵子慕容怀谷。”
这时一名清俊非凡的弟子、直接越过游廊栏杆,款款向演武场中走来。走至场中,才对着面色不豫的卓松焘抱拳道:“卓师兄,得罪了!”
卓松焘只是敷衍地抱了抱拳,便摆出请手的拳架,却是要以空手切磋。那慕容怀谷却隆起袍袖、摸出一对短障刀来。
这障刀颇为独特,竟以数枚“开元通宝”大钱编缀而成,无锋无刃,通体泛着暗金色。众师兄弟见了,有的指指点点,有的捧腹大笑,有的直呼暴殄天物。
慕容怀谷意味深长笑道:“卓师兄!自古百金可通路、千金可买骨。今日我这对障刀,既是兵器、也是赌注,赌卓师兄必胜!若师兄能胜、便是我赌赢了,这障刀依旧归我;若师兄不慎落败、便是我赌输了,这对障刀输给你,也算个好的归处!”
卓松焘翻了个白眼:“没兴趣!”说完,便从旁边武器架上,取过一柄木剑,挽了个剑花,“出招吧!”
慕容怀谷见卓松焘并不买账,却也不生气,笑了笑道:“买卖不成情义在!卓师兄,看刀!”
慕容怀谷双刀挥刺,化作两道暗金色弧光,向卓松焘上、中两路攻去,竟是一套只攻不守的凌厉刀法。
卓松焘挺剑而出、意在行前,手中木剑便应着双刀、划出几道白色弧光,将慕容怀谷第一拨劈砍尽数接下。
演武场外,游廊之中一众师兄弟已认了出来,卓松焘所用的、却是如今观中人尽皆知的“公孙剑法”。但这几下“以曲打直”的招式,却已深谙剑法精髓、招招圆融无比,令得许多人望洋兴叹。
慕容怀谷双刀在掌中迅疾如飞,时而正握、时而反握,暗金色弧光道道交叠、融进积雪映出的白光里,如梦如幻,霎是好看!
卓松焘却并不急于求成,而是将挥出的每一剑,都化为密不透风的防线。
防意如城,固若金汤!那只攻不守的凌厉刀势,时间一久、便显现出颓意来,攻守之势,渐渐倒转。最终慕容怀谷某一刀刺出、偏了存许,被卓松焘找到破绽,一剑斩下!
一柄铜钱剑上的绳索,被斩断开来!失去捆缚的大钱,顿时四散飞出,“叮叮当当”一阵轻响,落在了演武场各处。
慕容怀谷微微一愣,接着却抱拳笑道:“卓师兄剑术精湛,我是远不能及。不过这最后一剑,固然潇洒无匹,寓意却不怎么吉利……”
卓松焘知他素来喜欢逞口舌之利,便不咸不淡地还了一句:“有何高见,不妨说来!闪烁其词,不是男儿……”
慕容怀谷哈哈一笑:“卓师兄这最后一剑,有个好名目,叫‘散尽家财’!如此轻财重义、乐善好施,却是我们师兄弟的楷模了!”
卓松焘侧过脸去,不再理会他,只是淡然一笑:“方才还有位师弟,要与我切磋一番。便可过来,师兄决定送你一份大礼!”
东面游廊下的弟子中,顿时一阵骚动。一个身形略矮的道士缓缓走了上来,抱拳笑道:“卓师兄!师弟我囊中羞涩,斗富是比不过你们了。只好用些须微末武技,与你争个高下!”
说话之人,却是白灵子庄万贯,此人家中其实颇为殷实。故意哭穷、却是指桑骂槐,表示自己对慕容怀谷这种铜臭做派嗤之以鼻。
卓松焘听他几句话说完,顿觉大对脾胃,抱拳笑道:“庄师弟过谦。此番与你切磋,我却没有几分胜算。与其在这里出乖卖丑,不如留几分自知之明。所以,我认输!”
卓松焘此言一出,演武场外尽皆哗然。杨朝夕暗自腹诽:“这样也行?”心里却已活络起来,开始打起自己的小算盘。
慕容怀谷已经走出演武场,此刻却回过头,面色复杂地看了看卓松焘,不知道他吃错了什么药。而紫极宫前,公孙真人、吴天师、以及几位师傅,却都看着这边的情况、笑而不语,并没有制止的意思。
庄万贯也不曾料想,卓松焘所言大礼、却是拱手相送的“武技甲等”!尽管是个烫手山芋,但若自己握在手中,别人要来争夺、也未必就能得逞。
于是他侧过脸去,望了望武虚子郝金汉,得到一个肯定眼神后,才拱手笑道:“卓师兄!这份大礼,我便暂时保管了。周谚有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愿代卓师兄担此‘罪责’。哈哈!”
郝金汉又不失时机站了出来:“眼下一个“武技甲等”已经易主,可见事在人为!接下来还是冲灵子守擂,想要打擂的弟子,可以轮流上场了。”
杨朝夕心中计议已定,便胸有成竹的站回了演武场中,待一名邀战的师兄走到面前,便抱拳朗声道:“华师兄!师弟方才连战两场,此时劲力已然大亏,自知不是师兄对手。故此,愿意认输!”
这位华师兄俗名华膺天、道号苍灵子,正要欣然应下,紫极宫前的几人中,却传出一道严肃的声音:“冲灵子!你,不得认输……”
华师兄和风沐雨般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杨朝夕心中一阵咆哮:凭什么卓师兄可以认输、我便不能!他不过是就坡下驴、与我一般的盘算——想省些力气,留待最后再来争这等次!古往今来,“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谁活得最长、谁笑到最后,才能算得人世赢家!守擂这么辛苦,不如让给别人代劳……
然而这些腹诽,也只能闷在肚子里、自行消化。待杨朝夕循声望去,看到那说话之人时,心里便只剩下哀鸣。只好低眉拱手道:“弟子知错!观主教诲,必牢记在心!
这番违心之言说完,顿时感觉自己的不屈意志、都有些被鼓动起来。此刻杨朝夕的心中,也没来由地冒出一丝明悟:原来人之武勇,也不过是退无可退时、被绝境迫发出来的血性。
再面对眼前的华师兄时,杨朝夕眼神中已燃起炽烈战意。华膺天见杨朝夕认输不成、便眈眈相向,也觉有趣:“杨师弟!记得你最长于剑术,为何弃而不用?偏要以己之短、对人所长。”
杨朝夕摸了摸鼻子,有些为难道:“暂时还用不到……若真用到,这考较便没太大意思了。华师兄,既然观主他老人家不许我认输,那只好打过再说。我便还用这手中长枪,不知华师兄今日使什么兵器?”
华膺天莫测一笑,却从袍袖间,掏出一只两尺有余的长柄木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