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四合,将灰白混沌的天空,裁成方形一块。深秋高阳,正置身其中,无精打采地悬挂着。并不刺眼的天光落下来,将游廊的外檐投影在地上,轮廓不甚分明。
游廊之内,与尉迟渊一道而来的那清瘦俊逸的年轻道士,正挡在那知客女道士的身前,殷勤地说着些什么。
那知客女道士言语微冷:“传宗子!你若还当自己是客,我便敬你三分!若再言语轻薄,我便……要请你出去候着了!”那年轻道士,却是弘道观传宗子方七斗,正手捧一根木簪,目光灼灼地看着这女道士微愠之态,犹自沉醉。
“便是生气,也这般动人……”方七斗失声喃喃道。
“你说什么?!”这知客女道士似乎听清楚了,勃然大怒道。
“没……没什么。在下是特意来归还发簪,顺便请教一下镜希子师妹的闺名。如若不肯相告,在下不问便是了。只是好奇,似师妹这般谪仙一样的人物,不知可曾婚配否?”方七斗却未曾慌乱,眉目含笑,从容应道。
“你——!”这知客女道士,便是恰巧今日当值的镜希子唐娟。被这方七斗一句不退反进的抢白,脸色已然铁青。突然冲上前来,劈手夺过那木簪、一掰两断,又摔在地上,才转过头,气呼呼地走了。
“方师兄!多日不见,脸皮见长呵!”这时一个身量瘦弱的道童,却立在院落中,笑吟吟地看着蹲在两截木簪前、一脸心疼的方七斗。
“杨师弟,你们不是回山去了么?怎会在此地逗留!莫不是被那花希子师妹扣下,要慢慢剥皮抽骨?”方七斗见到是他,面色迅速由阴转晴,笑着与他开了个玩笑。
“唉!说来惭愧,承蒙那日被你们救出来,身上却还有些隐疾未除。观主便要我留下,借着这洛阳城中财货丰富,采买一些好点的草药来将养。”杨朝夕坦然道。
“既然看到师兄我在此,为何不早点出来,帮我说几句好话?”方七斗怨念颇深,沉下脸斥责道。
“如今我带病之身,又寄人篱下,自然要察言观色、见机说话。”杨朝夕摇摇头道,“倒是方师兄此番过来,真的只是来还木簪的?”
“杨师弟寓居在此,却不知城中风向已经有所变化。这几日有三处道观观主、正狼狈为奸,要去太微宫告状,怂恿官家找你上清观的麻烦。我随我家尉迟观主,这两日便是为此奔走,希望多说动一些道友,破掉他们这场阴谋。”方七斗面色郑重,已经全无方才与镜希子纠缠的窘态。
杨朝夕眉毛一挑,心头大急:“还有这事!那我上清观岂不成了待宰羔羊?不行,我得尽快回山,将这事禀明我家观主!”
方七斗连忙走过去,按住他暴跳的双肩:“杨师弟莫要着急。尉迟观主昨日便安排了连师弟,往翠云峰去了,想必此时公孙观主已然知晓。你年岁尚幼,这些事情无论好坏,却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既来之则安之,将养好身体,时时勤练武艺,静观其变即可。”
杨朝夕又纠结一阵,心有不甘,却也明白方七斗说得都是正理:“那么这事,便只好仰仗尉迟前辈出手了。”
方七斗双手一拱,一副“好说、好说”的模样。却突然又把脸凑上来,压着嗓子道:“杨师弟,这个镜希子师妹,究竟闺名叫做什么?是否婚配?可否向师兄我透露一二?”
“……”杨朝夕一时无语,没见过这等急色之人。但看他渐欲狰狞的表情,只好轻声道,“这镜希子师姊俗名唐娟,便是那日斋坛演武,与你一般得了鱼符的道士。麟迹观中师姊师妹自然都未婚配,若婚配了,怎肯还来观中长住……”
方七斗听他说到此处,已经欢呼跃起,喜形于色:“杨师弟真是在下福星!我方家宅院便在这洛阳城中,他日有暇,也可来府中坐坐。若是他日在洛阳城中碰到些许小麻烦,只管告诉我,我便帮你摆平!”
杨朝夕笑着应下。对于城中这些修道之人的身份,却也隐约有所耳闻。譬如眼前这方七斗,还有麟迹观的崔琬、覃清等人,族中便都非富即贵,在洛阳城里,也算是屈指可数的高门巨贾了。若非如此,麟迹观中许多细部上透出的财力和底蕴,便就难以解释了。也只有这等世家子弟入观学艺,观中的香火之资,方可有所保障。
两人还在说话,尉迟渊已与佟春溪出了玄元大殿。尉迟渊见杨朝夕气色好转,也是笑着简单问候几句,便领着方七斗,急匆匆地离开。
太微宫的午后,秋阳微偏,些许光芒穿过窗户,落在宫内某处巨大房舍之内,给人微微燥热的错觉。
太微宫玄元庙附近,一处院落正堂的偏室内,宫使王缙正拿着一柄玉如意,将身前铜盆中的炭火拢了拢,惫懒地说道:“看来是上年纪了,冬日尚早,这刚下来的寒意,却令得人浑身筋骨难受。便须靠着这炭火,才能略好一些。”
景云观观主施孝仁、龙兴观观主林云波、道冲观观主展不休三人,正在紫檀木大榻的下首跪成一排,涕泪俱下。三人听着王缙说着无关紧要的话,也猜不出他态度如何,便都不敢第一个出声。
倒是一旁得了三人好处的洪太祝,斟酌了一番词句,才缓缓开口道:“宫使大人,那个公孙玄同,也确实做的过分了些!几位道友平日里,都是最深明大义、听调听差的,此次横遭折辱,于您的颜面上也是有损。”
王缙冷哼了一声:“不是我不肯替你们出头。当初是你们自告奋勇,要将他小弟子捉去,说可做成筹码来掣肘他。我岂会不知你们的小算盘?无非是扯了我的虎皮,去行那逼人就范的勾当!”
王缙怒斥了几声,情绪又波动起来,猛然从榻上跃起,一脚一个,将三人踹翻在地:“捉便捉了,偏养了几门的酒囊饭袋!竟能让弘道观的一群小道士破了案子,将人救走。那公孙玄同是连贼兵都敢硬拒之人,岂是善予之辈?如今可好!偷鸡不成蚀把米,还跑来我这里哭诉。都是废物!”
几人身上道功尽废,身体本就虚弱,挣扎了许久,才又慢慢从地上爬起,继续跪在大榻面。胸前、肩上的脚印,却都不敢去拍落。王宫使又要上来再踹,洪太祝忙上前劝住:“宫使大人,莫气坏了身体!您是朝中梁柱,多少大事还等着去处理,切莫为此等小事萦怀。”
王缙怒气未平,又在榻前转了几圈,叹了一口气才道:“罢了!念尔等素来本分,此事便交由洪太祝为尔等撑腰。只是一件,怎生闹腾我不管,绝不可弄出人命,污了我太微宫的清名!都滚吧!”
施孝仁、林云波、展不休三个得了应允,便相继叩首谢恩,相互搀扶着出了这处院落。洪太祝见三人离去,才拱手道:“宫使大人,此事真要我太微宫出面么?那公孙玄同背后,也是有些朝中之人……”
王缙摆摆手,面色却十分平静:“自然不是真要纵容他们。道门一脉,流派甚多,本就互有不睦,我本也是存着‘坐山观虎斗’的心思来的。但也不能坐视哪一方力量独大、或是哪一方衰落下去,我要你居中斡旋,便是要保持这几处道观都有争斗的余力,而不是扶持哪一方去力压众人。”
洪太祝听罢拱手应道:“下官明白了。近日洛阳城中,多有释家高僧前来拜会,说欲同您共理佛法、参悟因果,好为日后往登极乐,积累些业报。您看是不是见上几位?”
王缙微微一笑:“只有登佛门,不见登门佛。这些肯来的,佛学大都稀松平常,尚不及我那半隐的兄长,便只说我不在宫中罢了。改日若有余暇,你可随我去白马寺、龙门佛窟那几处灵境,上几炷香火,听听真正的得道高僧,是如何解说无边佛法的。”
洪太祝才谦恭地应下,忽想起一事,又道:“前几日扶乩得来的那‘六十四字吉语’,我已暗暗问过城中释门几位善解吉语之人,却还没有得一个明确的定论,只说我等欲寻之物,应当是藏在水中。但洛阳城内外池沼不下几十处,更有洛水、谷水、伊水等几道湍流。剑踪渺渺,欲要寻找,恐怕不是一年半载便可找得到。况且这些池沼中,有的地处官宦私宅,有的更是在皇城禁苑,若要进去找,还需创造些时机出来。”
王缙也是眉头微蹙:“那便先从外围方便之处寻起。凡洛阳城中有些水性的民夫,尽可征调,对外只说是搜寻贼兵藏匿的财货珍宝,以作生民之资。万不可走露风声!”
洪太祝这才答应下来,退了出去。王缙又在紫檀木大榻前坐下,抄起玉如意,继续在炭火盆里拨弄起来,嘴里反复地念着那“吉语”:“碑为剑冢,剑葬碑中……”仿佛世间种种未解之事,都不及这字句来得玄奥。
更鼓催响,楼台已暮。景云观中某处靖室,作为东道主的施孝仁,正坐在茶案前,翻来覆去地拨着炭炉。只见他双手熟稔,将茶饼炙了、敲碎,又过了筛子,才取来陶钵、注入井水,慢慢烹煮起来。三沸过后,盛出三碗来,与对面的两人分饮而下。
其中一人饮过茶水,心中却愈发烦躁,便一甩手,将那茶碗摔碎在地:“这个公孙老狗!若不把他挫骨扬灰,我展不休便将名字倒过来写!”
林云波三角眼中乌珠一转,便拍了拍展不休的肩膀:“展老弟息怒!这回的梁子,又不是只你一家的事。我和施老哥便也和你一样,着了那公孙玄同的道儿。眼下不是一道商议计策么?你纵然这般空口咒骂于他,他身上也不会自动掉下一块肉来!”
“我就是要叫他多掉几块肉下来!明日我便修书一封,给我那远在长安的义父。请他拨一队兵丁过来,把这公孙老狗先抓了、下到诏狱再说!”展不休一掌拍在茶案上,其他两人的茶碗中,便立刻被震出圈圈水波。
施孝仁眼中一亮,旋即不动声色地道:“今日请两位道友来我这做客,原本是想借这一杯薄茶,向两位贤弟请罪的。若非是我执意要绑他弟子,也不至于令得他狗急跳墙,伤了两位贤弟。”说罢忽然起身,便要向二人跪下谢罪。
林云波却连忙上去扶住:“施老哥何必如此!咱们弟兄本就是过命的交情,若不是你带携,我这性情,却也做不来什么大事。此番失手,却是愚弟过失最大,没有将那小道童看住,以至于那公孙玄同、才敢肆无忌惮地出手。”
展不休也道:“林老哥说得对!咱们如今同仇敌忾,切不能自乱阵脚!往常都是两位老哥在前冲锋,愚弟在后面鼓噪。今日须先听我一句,既要出这口恶气,便须兄弟同心!上午施老哥已带我等面谒了齐国公王缙,再加上我这义父郑国公的声势。我便要看一看,两位国公大人出手,这公孙老狗还能蹦跶几日!”
林云波颧骨一耸、三角眼已眯成了细缝:“如此,妙极!只是替公孙玄同有些胆寒,好端端地惹怒了朝中两擎巨柱,怕是到了地底下,都不知道该找谁哭去了。”
施孝仁、展不休闻言,皆爽朗大笑。三人又重新斟了茶汤,举碗相击,一口饮下。
架在炭火之上的陶钵里,茶汤再度沸腾。恍如如洛水洪波,在这阴黑夜色下,开始翻涌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