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青梦在听清他说的四个字之后,这两天来几乎已经缓慢到不会波动的心脏忽然又剧烈弹动了那么一下。
她重复问:“你说什么?”
她总觉得,一定是自己听错了。
康盂树斩钉截铁地重复:“把票退了。”
“……?”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结果,康盂树说的却是——“我送你去京崎。”
她愣住。
良久后,黎青梦露出一个微笑,很得体地拒绝他:“……不用吧,你不是说你一个人开不来吗?而且这一次只有我自己,不用非坐你车了。”
情况和上次完全不同,但是康盂树却坚持。
“我开得来。”他言简意赅,“我去把车子洗一下,我们干干净净地送你爸回家。不要让他挤全是人的火车。”
这句话,一下子就戳到黎青梦的心坎里,令她顿时失语。
“而且……”他顿了顿,“你应该要带走挺多东西吧,坐火车多不方便,发快递还贵。用我的车子装正好。”
最后,黎青梦点头说好,转身上了楼。
她答应他,并不完全是因为那层表面的意思。
她听懂了藏在那话里的另一层深意,恰和自己刚才所想的完全相反。
并不是挽留,而是送别。
他送的不仅仅是黎朔,还有她。
就像那天晚风的露台上,只有他们两人坚持看到最后的电影。
他们一直坐到了谢幕的字幕滚动到最后一行才起身。
这次回京崎的旅程,就等同于滚动的字幕,他邀请她坐下,看到最后。
她又怎么能不看呢。
这已经成为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有始便有终,总该好好告别的。
*
黎青梦来到洗车厂时,康盂树的车子还没洗完。确切的说是根本还没开始洗。
因为他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满车的货物没有卸。于是临时回了车队,把这堆棘手的货物卸下,不管烂的没烂的三七二十一都堆在仓库里,急匆匆地开着空车来到洗车厂。
黎青梦差不多也是在他后脚到,两手空空,出现在他的车前。
康盂树手忙脚乱道:“你怎么过来了?收拾好了?”
她摇头,一边撸起袖子说:“还没,先来帮你一起洗车。”
“……不用,你忙你的。”
“你是为了帮我,我不该一起参与进来吗?没有让你一个人洗的道理。”她二话不说地也拿过一根水管,拍了拍车身,“毕竟这大家伙之前也帮过我忙啊,我帮它洗个澡应该的。”
她现在的样子,说话的语气,完全想象不到这个人刚刚经历了什么。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特别轻松明朗。
可越是这样的反常,康盂树越觉得胸口发闷。
他宁可她蹲下来号啕大哭,或者提不起劲什么都不做,好过她没事人似的井井有条安排这一切。
或许她真的已经能强大到短时间内消化那种苦痛,又或许她只是在伪装,为了让接下来的道别不那么地沉重。
好比毕业旅行的时候,没有人会丧着脸,再难过也要漂漂亮亮离场。
于是,他也强打起精神配合她的步调,跟着扬起嘴角,拍了拍车身说:“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开它开得跟过山车似的,我当时就想,怎么会有人那么离谱。”
黎青梦反击:“还不是因为你先拽过头,我只能剑走偏锋。”
“怎么怪到我头上?当时就应该给你塞块镜子照照自己,明明是求人,表情可没有一点求人的样子。”
康盂树夸张地比了一个她当时的冷脸。
黎青梦扬起手中的水管一挥:“你扯淡,我才没那么臭脸。明明是你。”
康盂树哈哈一笑:“你看,翻脸就不认了。”
黎青梦翻了他一个白眼,回忆着当时说:“我那个时候真的觉得你很臭屁,我好声好气和你商量,你怎么那副态度。我第一面的时候真的很讨厌你。”
“巧了,其实我当时也很看不爽你。”康盂树漫不经心地提起,“毕竟你曾经对章子说过一句屁话。说什么让他去投胎。”
“……你怎么会知道?”
“我当时也在现场,那是我第一次见你。”康盂树耸肩,“我当时就很气,小本本里就记了你一笔。”
黎青梦愕然:“所以……那次你在车队是故意针对我的了?”
“差不多吧……”他含糊其辞地擦着车头,低下头说,“其实我欠你一句对不起。”
黎青梦消化了一下这个事实,半晌后摇摇头:“没关系,是我态度恶劣在先。”她语气一顿,“所以……你不是天然地就讨厌我,对吗?”
他挑眉:“那也不一定。”
黎青梦差点真把手中的水管往康盂树的脑门上挥过去。
气氛在他们都故作伪装的前提下变得松快,好似只是洗完车准备去郊游。
她拿着水管慢慢移动到副驾的窗户上,水珠溅满窗户,滴滴答答落下去的时候,露出了车内位置摆放鲜明的那一只彩虹黑色杯子。
黎青梦微怔,抿了下唇说:“这个杯子……你有在用啊。”
康盂树嗯了声:“果然比易拉罐好使。”
“天底下也没有几个人会用易拉罐当牙刷杯的。”
自然,天底下也没有几个人会选择送一份彩虹给她,没有几个人会傻乎乎地拿出所有的积蓄借给她,没有几个人会徒手临时搭一间海底餐厅给她……而集这些于一身的,天底下独康盂树一个人。
一个会开着夜车听整夜的恐怖案件,看恐怖电影却会紧张,说话总是没个正经的,却在关键时刻一定会出现在她身边的人。
康盂树擦完车头,就见黎青梦一直呆站在车门处,水管一直反复冲刷着同一片车窗。
“那里冲得够干净了,该换地方了。”
他出声提醒,黎青梦突然回过神,冷不丁地说:“来不来词语接龙?”
“……什么?”
康盂树傻眼。
“谁接不下去了,剩下的洗车就谁包。”
“那么麻烦干什么……我来就行啊。”
“不行,要公平起见。”
“行行行,接就接。”
“不许故意输。”
康盂树刚打算这么做,就被她发现了,只好投降:“同音词就行吧?”
黎青梦点头,首先起头说:“飞鸟。”
他立刻接上:“鸟叫。”
“鸟叫不算正经词汇!给你次机会换一个。”
“……啧,鸟鸣,这总行了吧?”
“行。”她满意道,“鸣响。”
“响雷。”
“雷雨。”
“雨水。”
两人速度越来越快,话赶话地接上了。
“水平。”
“平庸。”
“庸医。”
“医生。”
“生煎。”
“坚强。”
“强健。”
“健康。”
黎青梦顿了一下,忽然说:“康盂树。”
“嗯?”
他应声。
黎青梦笑道:“我在接康的词呢。”
康盂树不服气:“……这哪算词汇,你刚还严格说我那个鸟叫不算。”
“我知道。”她蓦地轻轻吸了下鼻子,又很固执地从嘴里念叨着这三个字。
“康盂树。”
“……”
她抬眼无比克制地望向他,满腹一箩筐话语的眼神到最后,只是轻飘飘化作这三个字——
康盂树。
他捏紧手上的抹布,在和她对上眼的瞬间,抓着抹布的手指全是爆起的青筋。
“康盂树。”
她又徒劳地叫着他的名字。
“……我在。”
他回应她。
“康盂树。”
“我在。”
“康盂树。”
“我在。”
只要她呼喊他的名字,他就一定会回应。
……
那一个天气白惨到过曝的下午,一场好好的词语接龙,到最后变成了两只复读机你来我往的对白。他们和藏在树梢里嘶声力竭的知了一起,不知疲倦地循环往复下去,仿佛只想活在这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