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证明康盂树的菜做得真的好吃,黎青梦硬是把菜全吃光。康盂树没怎么吃,一个劲地喝酒,把本来是给她准备的酒也喝掉大半。
这顿令黎青梦意想不到的生日晚餐吃到尾声时,她收到了康嘉年的祝福微信。
【姐姐,生日快乐!我下晚自习了!】
【有件事我要跟你坦白从宽:我哥串通我说假装把一罐旺仔当作我送你的礼物,我表面答应他了,但是骗人的事我怎么能干呢!况且我有自己给你准备的礼物啦~】
黎青梦回道:【谢谢,其实我也猜到了。】
但是在事实确认之后,这份雀跃就更加膨胀。
康盂树看着黎青梦低头发消息,嘴角露出很诡异的笑容。
谁的消息啊……
他伸长脖子,不过距离太远,什么都看不到。
刚刚全程她都没有过这表情,现在谁让她这么高兴?
康盂树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状似随口一问:“收到谁的消息了,这么开心?”
黎青梦收起手机:“是嘉年刚给我发祝福了。”
“啊?他啊。”
康盂树的表情顿时好转很多。
“他说有生日礼物要送给我。”
康盂树脸色又急促一变。
黎青梦故意不拆穿,打趣着他:“嘉年真的是很好的孩子,明明已经送给我礼物了,还要再送我一份。”
她意有所指地瞥过那罐画得丑丑的旺仔牛奶罐。
康盂树干笑两声,转移话题说:“康嘉年又要送你什么?”
这个“又”字加得非常灵性。
“我也不知道……”黎青梦出示他发过来的地址,“他让我去这里,你知道怎么走吗?”
康盂树当然知道,心里也猜到了康嘉年要送什么。
“我带你去。”
*
康盂树将黎青梦带去的地方,是位于东町邻街后巷的一家店。
前街吵吵嚷嚷,这里却还挺安静,大部分店门都关了。
两人因为都喝了酒,并肩走路过去。索性不太远。最后康盂树带着她停在一家半开的卷帘门店前。
他伸手一拉,卷帘门就弹上去,露出里面黑漆漆的陈设。黎青梦打开手电筒环视一圈,发现是一家照相店。
康盂树指了指尽头关着的门:“里面是暗房,他应该在里面洗照片。”
“这里是……?”
“哦,这是方茂他哥开的店,方茂你还有印象吗?”康盂树有点不太好意思说,“就是……就是最开始我找来开车的那个同事。”
黎青梦恍然大悟:“那个被仙人跳的不会也是……”
康盂树比了个嘘声的手势,黎青梦心神领会地点头。
他将卷门重新拉下到半边,带着黎青梦进到了暗房。
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到暗房。
她对摄影没有研究,平常用惯了数码,关于怎么洗胶片一窍不通。在京崎这种店也少,一般只有胶片深入爱好者才能找到这样还有仪式感的店吧。
康盂树推开暗室门的刹那,黎青梦站在门后,一瞬间仿佛回到了那个红蔷薇的情人酒店,回到那个血腥玛丽的房间。
满目的,比那个房间还要极端的红。
这个红色让黎青梦感到非常不安,仿佛在隐隐昭示着某种似曾相识,却比当时还要浓烈的东西。
康嘉年背对着他们站在房间深处,正用镊子夹着一张感光纸在托盘中反复浸染,姿势非常熟练。一些已经冲洗好的胶片像一件件小衣服似的晾在空中挂起的绳子上。
康嘉年听到开门的动静,转过脸来冲黎青梦挥手。康盂树没进门,站在门后面悄声说:“你先进去,我抽根烟。”
黎青梦到这时,也已经明白过来康嘉年要送给她的礼物是什么了。
——他们一起去京崎玩拍下的照片,被定格下来,成为一份实体化的记忆。
“厉害。”
黎青梦赞叹着,凑上去看那些已经冲洗出来的照片。
红色的安全灯下,上面的内容略有失真,但每一幕都清晰地历历在目。
印有“京崎”的站台,“红蔷薇”的霓虹招牌,气派的商场,穿着裙子的康嘉年,内环的车流,大学校门口的雕塑,草地上的白鸽,印有黎青梦照片的毕业生橱窗,日料店的灯笼,刺身和梅子酒,那两个萍水相逢的日本人,昏黄街灯下三个人的影子,拉风的跑车,坐在驾驶座上的她还有一旁懒散坐着的康盂树。
好像,又把那一天过了一遍。
康嘉年被夸得洋洋得意,说:“这些还不算礼物呢,我真正要给你看的是我现在正在洗的这张。”
回答他的是康盂树阴恻恻的声音:“洗挺久了吧,晚自习是不是没去上?”
“啊……哥你怎么也来了。”
康嘉年吓一大跳,康盂树悄悄抽完烟进来,一脸兴师问罪的表情,擎着康嘉年后脖子咬牙切齿说:“当然来看看你‘又’送了什么。”
“叛徒”被抓个现形,康嘉年看着手上这张洗到一半的照片,这个意外让他略微不知所措。
他眼珠一转,突然啊了一声。
“好像定影液不够用了,我去外面找一下。哥你先帮我洗一下。”
说着,他把镊子往康盂树手上一塞,一溜烟跑到外面,还顺便带上了暗房的门。
“喂!”
康盂树手上捏着镊子,没好气地冲康嘉年的背影喊了一声。
黎青梦这会儿已经把挂完的照片全都看了一遍,就差这张还泡在托盘里的没露出庐山真面目。也就是康嘉年卖关子说的,真正要给看她的这张照片。
她好奇地凑过去,只看到湿乎乎一团,大约显出了轮廓,看样子像是在那间顶楼套房拍的。
黎青梦记得他当时兴奋地在房间里拍了一堆。
她见康盂树不耐烦地摆弄着,诧异道:“你也会洗照片吗?”
“不算会洗,就依样画葫芦呗,反正原理我也不知道,看过康嘉年洗几次就这么弄了。”他扬眉看着她说,“你想不想来试试?”
黎青梦在他的示意下,好奇地接过他的镊子,夹起浸在托盘里的照片:“这么弄就行了吗?”
“嗯。”康盂树冷不丁托举了一下她的手腕,“这么上上下下动就行了。”
他站在她的左边,因此托举她的右手时,身体下意识地从后方环绕过来,将她轻轻拢住。
暗房的隔音并不好,隔着一道墙,能听见隔道的东邺町上传来隆隆轰响。
他触碰她的那一下,声浪正好盖到最高。
心脏宛如一只漂浮的水母,在这瞬间剧烈地收缩又张开,透明的触须随着神经传遍全身,过电般的敲击着每一根神经。
她慌张地盯着托盘,张口随便胡扯了一个问题掩盖无措。
“这里面泡着的是水吗?”
……这什么鬼问题。
康盂树松开手,站在她背后说:“肯定不是啊。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反正能让照片慢慢出来的东西。”
她机械地抖了几下,心却完全不在这上面。
只是随着照片慢慢现出端倪,黎青梦的眼睛不由得睁大,死死盯住托盘。
照片上的确是那间顶楼套房,在客厅的沙发上,康盂树背脊挺直地坐着。
拍摄角度是从斜背后拍的,隐约能看到他旁边还坐着一个人,被他的身形遮挡住,只露出一截瘦白的小腿。
可不就是当时睡着的她。
暗房没有任何窗户,密闭的房间失去空气的流通,将夏夜的闷热放大。一墙之隔的东业町满是喧嚣,穿过薄薄的墙壁,将安静的这里搅得分外混乱。
然而,她的心跳声藏在这摊浑水的声响里也分外鲜明,就在看到照片的这一刻。
——康盂树一手扶着沙发背,另一只手放在她的颊边,像是碰到但又没完全碰到的一个位置。
他的头贴着她低垂着,嘴唇悬落,有一种即将吻下去的趋势。
但照片只锁住了那向下的一秒,她无法穿越回到那一刻,用上帝视角看清他到底吻下去没有。
可是,即便只有这无果的一秒也足够了。
黎青梦回过头,看向身后的康盂树。
他表情无比僵硬,想再去遮掩那张照片时已经晚了。视线对上她时,显而易见的慌乱。
她迎着这束视线,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
两人游离的视线被困在一起,没有了金鱼水箱的阻挡,那些眼神里藏着的情绪也无法再被折射,分明又清晰地传递到彼此的眼中。
桌上,水中现出一半影子的照片正在浮沉,照片里的两个人波光粼粼的,像是一则只属于两人的电影预告,昭示着一旁站着的他们即将会发生的情节。
黎青梦上抬着眼睛,微不可闻的音量慢慢变大。
“我脸上有什么吗?”
康盂树一怔,没有明白她的话。
“……什么?”
“我说照片。”她轻轻吐气,“你靠那么近是要帮我拿掉脏东西吗。”
康盂树没有回答,眼睫轻抖,覆盖在下面的眼神从她的眼睛扫射到嘴唇。
他抿着唇说:“……是。”
回答间,酒气和烟味喷在她的额头。
黎青梦笑了一下,没憋住,张口说:“骗子。”
她不应该这么回答的。
明明刚开始,她本来打算给出一个台阶,让两个人在这张尴尬的照片面前都能往下走。就像那一晚淌红的血腥玛丽,彼此在危险边缘游走后依然能相安无事。
可这次,她自己搭好了台阶,眼看着他就要走下去,她却不乐意了。
甚至自己还一翻身爬上了钢索。
也许是因为酒精在身体里发酵,也许是那张照片的催化,也许是那座只为她搭建的水族馆餐厅,那罐丑兮兮的旺仔……太多太多了,那些东西堆成了钢索下的安全床,让她觉得掉下去也无所谓。
比起安全行走,此时此刻她更渴望拽着他在钢索上相拥。
“你靠近,难道为的不是这个吗?”
她终于放任自己抓住康盂树的胳膊,踮起脚尖,趁着混热的酒意凑近他。
康盂树一直睁着眼,看着她闭紧眼睛,眼角都在紧张到发颤。吻上来的电光石火,如同下雨天经过屋檐,滑下来的一滴雨打湿他的唇畔。
而他的唇边,是干旱了太多年的土地,缝隙都在龟裂。
她的吻就这么一直顺着缝隙掉进他地震的心脏。
这短短的一个蜻蜓点水,已经消耗掉了黎青梦所有的勇气。她飞快退开,却撞到身后的台子,整个人缩了一下,发出一声闷响。
康盂树躬下身,紧张地双手环在冰凉的漆面台上,低声问:“撞疼没有?”
她咬住下唇,压低脑袋轻轻一摇。
缩的那下根本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羞耻,这个笨蛋还非要问。
康盂树环在她两旁的手紧了下,要松开的档口,出乎意料地趁着退后的劲头,反手撑了一下,整个人顺势向前。
像一只摆荡的秋千,越是拼命向后,往前时就荡得越凶。
他浑浊的酒味先一步缠上来,将黎青梦包围。
她愕然地微抬起眼,目视着他来势汹汹的靠近。
红色安全灯洒下的光线在他的起伏间明灭,投下的阴影倒映在地上,将装着托盘的台子拉成一座深黑色的鱼缸。好比这间密闭的暗房,也酷似一只装了红色观赏灯的鱼缸。
鱼缸里,唯二的两条鱼正呼吸粗重地纠缠在一起。
再没有迟疑,一切都失去控制,康盂树一把抚上她的脸,抵住额头,毫无章法地嗅着她,鼻尖掠过她的发梢,嘴唇颤巍巍地贴着她的眼皮,脸颊,最后落到嘴唇,停了一秒的空白。
下一秒,他吻上来。
那瞬间,一墙之隔的吵嚷声慢慢消失,连带着夏日所有的喧嚣。他们交换着被灯光染成红色的汁液,炙热的气流化成一根绷紧的线,发出金色的颤动,在她耳边尖啸。
“嘀——————”
那声音好似她的心脏高频到快死过去,心跳仪器放弃探测后宣告的声响。
也是某间病房内,此时此刻真实发出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