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这份惶恐就像那日的闪电,站在最顶层,因为够接近,所以那一下子的震撼足够令人失语。

但那时,尚还隔着一层隔音的玻璃,所以他没有感受到雷电真正的威力。

就像,他还是没有确切地明白,黎青梦和自己的差距在哪里。

章子在最开始,总和他说黎青梦是个特别不一样的人。

那时他总在心里很不屑,能有多不一样呢?大家不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的人。

章子虚头巴脑地说,不是那种看得见的东西,而是那种看不见的。

看不见的,但可以感受到。

而这一趟京崎的旅程,让他对于她那种模糊的感受越来越清晰。

亲自去过她成长的学校,见证她拿下的成绩,听她谈论走南闯北的回忆,坐她飙过的车,窥探到她不愿示人的伤痕。

她的骄傲,她的肆意,她的软弱,她的过去种种……

他确认自己又重新认识了她一遍。

于是,那道挡在他们面前的隔音玻璃被拿掉了,他听见雷声隆隆而至,不可抗力地预感到自身在这道雷电下的渺小。

黎青梦默不作声地把衣服抱在手中,说着:“你等一下。”

然后她跑进房间,很快又走出来,手上拿着那套下午从画室里捎回来的画具。

“我给你画幅画吧。给你回礼。”她别扭地说,“……也算弥补下午你没能画成的那幅,但你还赚了,我画得可比她好多了。”

康盂树定定地看着黎青梦好几秒,她看着他表情严肃,心里一紧。

很快,他表情一变,回过神笑得轻佻:“你不会也垂涎我肌肉,还想要我当裸模吧?”

黎青梦很想直接将手中的画具甩他一脸。

“你去沙发上坐着!”她口气不善地直接下命令,“随便什么姿势都行,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许换。”

“okok。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故意扯着文绉绉的腔调,用惯常的姿势在沙发上坐下,插兜叠腿,散漫到家。

但是,他的眼神却与之形成极大反差,非常聚拢地望着前方——她的方向。

雷电是令人恐惧的,却也是迷人的。它是天空的异像,是并不常见的偶然,是一次具有爆发力的意外。所以在恐惧越发加深的同时,那层感叹它与众不同的迷恋也会随之加深。

因此,他很难控制自己看向其他方向。那么趁有正大光明可以肆意看的时候,就看个过瘾吧。

黎青梦刚放置好工具,抬头去看康盂树时,就和他猛然对视到。

那眼神就是一个无底黑洞,拢聚了所有磁力,让人不受控制地被摄入。

她迅速低下头,一边说:“……你头要这么摆吗?”

那岂不是画画的全程都要对上他的眼睛?这还画得下去?

康盂树扬了下眉:“这个姿势不行?”

“不行。”她搓着画纸平整的左上角,仿佛那里起了难以捋平的褶皱,“你正脸没有你侧脸好看,你还是把头扭过去。”

闻言,康盂树大受打击。

“真的?!”

她一本正经地撒谎:“真的,所以我建议你还是侧过头!”

康盂树立刻掏出手机前置,对着镜头正面和侧面各自拍了一张,摸着下巴寻思:“靠,明明都这么帅。”

黎青梦见状,忍笑得快拿不起画笔,小声咕哝:“没见过这么自恋的。”

康盂树收起手机不满道:“什么我自恋?你教康嘉年那什么画线比例我也知道点。我这比例难道不是很标准吗?”

“标准?”

黎青梦突然放下画笔,居高临下地走到他身边。

她的手指虚虚地点上他的额头,慢慢往下,往下,点到山根,往下,越过鼻尖,再往下……

“……干什么?”

康盂树被她的举动惊到。

她的手指根本没碰到他的脸,但带起的气流却在浮动。被扫过的地方无一不发痒,痒得他轻皱了下鼻子。

黎青梦的视线停在他鼻尖皱起的两三层小褶皱上,眨了下眼睛。

“我在……”

手指堪堪停在嘴唇上方的人中,没有再往下。

她蓦地撤回手说:“我在专业地测量你的脸是否标准以此反驳你。”

康盂树下意识地舔了下刚才崩成一条直线的嘴唇:“结果呢?”

她很严肃地回答:“刚刚你皱起鼻子的时候,刚好短了一点点,那个比例最标准。”

“那我接下来就这样好了。”他说着保持着皱鼻子的姿势仰脸看她,“你就这样画我是不是最帅?”

黎青梦忽然跑了神。

他这个神情,近乎于像是在冲她撒娇。

心脏又在寂静的深夜跳个飞快,她生怕离这么近心跳声就会被听到,赶紧退后两三步,佯装镇定道:“你不怕脸抽筋随便你。”

“逗你的,这样我不累死。”他放松表情,把脸转开看向窗外。

两边都沉默下来,黎青梦开始收拢思绪,盯着他侧脸的线条,在空白的画纸上开始下笔。

但其实,她发现,自己根本不需要这么专注地盯着他,手上的动作就已经惯性地走势着每一根线条的起承转合。

仿佛她已经画了他很多次似的。

她试探性地闭上眼睛,康盂树蓬乱的头发,康盂树流利的眉峰,康盂树深邃的眼睛,康盂树英挺的鼻梁,康盂树不笑时也会上挑的唇畔,康盂树的每一个毛孔,都清晰地在她深黑的视线里浮现。

黎青梦一下子慌张地睁开眼。

庆幸的是,康盂树还看着窗外,没发现她贸然的游离。

两人就维持着画与被画的姿态等着康嘉年从房间里出来,只是康嘉年还没来,画却已经快要完成了。

她取下画纸拿到康盂树面前,时间紧张,她没像画康嘉年那样精细,也没有什么特别别出心裁的构思,只是很平实地把男人散漫地坐在夜色窗边这一幕如实记录下来。

因为在她看来,这已经是美到不需要修饰的画面了。

“给你。这不仅是回礼,也是谢礼。”她音量越说越轻,“谢谢这次你带我来京崎。”

康盂树不可置信地摸了下耳朵:“我没听错吧?”

难道不是他有求于她?怎么在她的语境里,变成了他带她呢。

黎青梦刚才一直是站着画,此时脚有些酸,顺势在沙发上坐下,刻意给两人中间空出了一个人可以坐的距离。

她知道康盂树一定会惊讶,解释道:“其实这一次来京崎,我并不太想来的。”

康盂树点头:“担心你爸的身体吧?”

“那当然是一部分。”黎青梦轻轻呼出一口气,“还有一个原因,说出来很可笑,其实是因为……我有点害怕来京崎。因为上一次来这里时……”

她语塞,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世情薄,人情恶。上一次来这里的经历,就像是失眠了很久的人终于能够入睡,却做了场迅速想要醒来的噩梦。那种熟悉的东西突然面目全非时,崩裂的阵痛堪比龟裂的地缝,一脚卡进去,再难全身而退。

以致于,她依然渴望京崎,却在要来的时候不敢来了。

“总之就是上一次……不是很愉快。”黎青梦左手揉着右手的指节,垂下眼睛轻声慢语,“但这一次,我过得特别特别特别开心。”

她一连说了三个特别。

康盂树转过脸凝视着她。

黎青梦也抬起眼,回视他。

“开心到,足够我把那份不愉快通通驱散。”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里静悄悄地交汇,康盂树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但脑子里装着着一个鸣枪的靶场,在她话音刚落的瞬间,一枚子弹轰地穿透耳膜射中他的感官。

一个几乎从不示弱,总是把自己的感受包裹在内心的人,骤然说出这样的话,虽然只是三言两语,但却是她好不容易稍微坦承心扉的这一时刻。

康盂树知道自己当下必须给予点反应,这就等于他终于买彩票买到了那张大奖,兑奖窗口都就在眼前了……

可问题是,他是一个从没抽到过大奖的衰人。

黎青梦在说完之后,得到的反馈就是康盂树的沉默,仿佛这一天不是和他一起度过似的。

她刚涌起的那股雀跃迅速冷却下来,补了一句:“主要是康嘉年特别可爱,很捧场,和他一起玩很放松。”

康盂树却没顺着她的话,而是很认真地慢上一拍说。

“我以前来京崎没觉得这里有多好。”他很笨拙地在斟酌词汇,“但是这一次,也许是因为有你带着吧。”他看了一眼她,“玩起来果然很不一样。”

黎青梦的手又开始搓起指尖,压着语气小声问:“哪里不一样?”

“就是感觉挺好玩的。日料很好吃,飙车的感觉很爽,摩天大厦很高,顶楼的视野很好……”他细细碎碎地说着,看向窗外时,接了一句,“就连月亮看上去也格外漂亮。”

听到这句似是而非的话之后,黎青梦仿佛坐上弹跳机,晕头转向地被发射到了外太空,一部分的灵魂被抽空,漂浮在宇宙里观测月亮。

——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那一句,今晚的月色真美。

康盂树转回头,看见她脸上吃惊的神色,痞笑说:“别误会啊。我意思就是真的漂亮。”他撇嘴,“我可搞不来日本人说话那套弯弯绕绕的。”

黎青梦当然猜到他不会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但要说他真的没有怀着那几分刻意吗?

这是她猜不透的部分了。

她故作无谓地耸肩,摆出嫌弃的姿态呛他:“是吗?我看你说话就挺绕的。”

“有吗?”

“有啊。就比如说上次,我飞机飞过你头顶时你要说的话。憋着不说,还故弄玄虚说什么等地球最后那个晚上。”

她还记得那茬,被吊着胃口,对此耿耿于怀。

康盂树拉长语调啊了一声:“那个啊——”

她追问:“你是不是根本没想要说什么,随口糊弄我的。”

“怎么可能,当然有。”康盂树再度看向窗外的月亮,“只是怕你听了会失望,所以要保持下神秘感。”

“为什么会失望?”

他顿了顿,避重就轻地接道。

“因为……是很无聊的屁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