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你不用动,来接你。

短短的七个字,让黎青梦有了一种久违的归属感。

她在京崎已经不同往日,不会在这里有人期待她,也不会有人在这里担心她。

现在走在这里,就像街头的一缕孤魂野鬼。

但是康盂树的这句话,一下子将她从阴风阵阵的窄道拉回吵吵闹闹的人间。

而且,说出这句话的人还是对京崎完全不熟的康盂树,他才来过这里几回,还装出一副地头蛇万事我来罩的样子。

黎青梦在街头对着手机傻笑起来,回了个好,把地址的定位发给他们。

她刚才查看了一下康嘉年发来的定位,离她不远。

但他们来得却比预计得还要快

黎青梦刚在便利店坐下,点了碗关东煮,就在窗前看到了康盂树和康嘉年。

她不动声色地看着康盂树抢过康嘉年的手机,给她发语音问人在哪。

黎青梦想着反正关东煮还没吃完,生起了逗弄他的心思。

她把自己隐到他们的视角盲区,接着发消息说:【我就在这里啊。京崎有两个栈桥路,你会不会导航导错了?】

然后,她就看见康盂树的脸色一慌,左右看了看,的确没发现人,连忙低头开始捣鼓手机。估计正在查。

黎青梦坐在窗边托腮看着他,燥热的夏夜,他不断伸手往后捋着头发,身体左右摆动着,背过身去看路牌时,她看见汗沁湿了他的白T,现出一圈背肌。

黎青梦突然意识到,为什么会来得比她预计得要快那么多。

在这闷死人的夏夜里还要走出这么快,怎么会不流汗呢。

干嘛那么着急,是怕她多等吗?

一连串的念头争先恐后涌出,黎青梦顿时无地自容,自己居然还悠哉悠哉地在这里耍人。

她撇下关东煮,买了两瓶冰水匆匆地向他们跑去。

“啊!姐姐来了!”

康嘉年被抓走手机,只能无所事事地四处观望,第一时间发现了跑过来的她。

黎青梦有些心虚,不敢与康盂树对视,犹豫一番,还是诚实地道歉:“我刚才在便利店,其实看到你们了,想跟你们开个玩笑……有点过分了,对不起。”

她把两瓶水推过去:“你们快喝,给你们赔罪的。”

康嘉年傻乎乎地接过去说着这有什么,没事。康盂树却没接。

他眸色深黑地盯着她。

于是,刚抬起头瞥他的黎青梦碰到这股眼神,立刻又把头垂下了。

她暗自懊恼自己怎么就这么失了分寸地开这种玩笑,不应该的。人家出于礼貌来找她,她怎么还得寸进尺,把从前的那股任性劲漏出来。

在心里数落自己的同时,黎青梦忽然听到康盂树噗嗤一下笑出声。

“被我吓到了?”

黎青梦惊讶地重新抬眼。

康盂树一把接过她的冰水,拧开盖咕咚咕咚往下灌,无所谓道:“这样你也被我耍一次了,我们扯平。”然后把冰水扔过来,“帮我拿着,给你的惩罚。”

黎青梦一声不吭地接过冰水握在手心。

“这么乖?”康盂树挑眉,似笑非笑道,“那下次随便开吧,还挺划算。”

“……你真不生我气?”

“生气干嘛。人安全就行。”他懒洋洋的,语气有几分莫测,“怎么,你去见的人都不等我们到就走了?留你一个人?”

黎青梦摇头:“我没见到他。”

康嘉年不满道:“我靠什么人啊,你为了他都把我们甩下了,他居然还鸽你!”

黎青梦接收到康嘉年义愤填膺的眼神,余光瞄到康盂树蹙起眉的表情,本不欲说的话突然有了开口的冲动。

这么久以来,她从没和任何人泄漏过一点点她遭遇过的难堪。

她以为自己万事都可以忍耐的。

忍耐到最后,忘了最开始,她其实很希望能有一个出口。

但她知道,成年人的世界没有人会愿意倾听这些废料。那些受困的情绪只是自己的,讲给旁人听,说出去了还不如别说,匮乏的安慰或者转脸后成为流传的谈资被广为嘲笑,下场将会比沉默不语更加难堪。

这个过程就像坐在一架正在向海面坠毁的直升机上,倾诉就是拿着伞降落,却摔进嶙峋的岩石,那么还不如继续老实地坐着,坠进海平面,忍受着被海水淹没的那种窒息。

但是这一刻,她对上康盂树的眼睛,情不自禁站到了直升机的边缘,拿出蒙尘的降落伞,试探地往半空张望,有一种向下跳的冲动。

——可以跳吗?

——你会接住我吗?

她在心里诘问自己。

在和康盂树沉默的对视中,她似乎听见了他说的当然。

黎青梦长长地松口气,慢吞吞地开口。

“我今天去见我叔叔了。上次我爸查出病之后,我来京崎找过他,堵在门口问他借钱。我今天就是来还这笔钱的。”她从包里掏出那张来时就带好的欠款单,“但现在我不欠他了。”

康盂树看清上面的字据,不可置信道:“400块?他在搞笑吗?”

黎青梦摇头:“他也有自己的难处,能给我这些,我也要谢谢他的。只是他没给我当面道谢的机会。”

“你还要谢他?你傻了吧?”

“到底谁傻呢。如果按照世俗的标准看,那个愿意把所有钱拿出来借给别人的人才是傻子吧。”黎青梦意有所指地看着康盂树,很轻地又重复了一遍,“傻子。”

“喂!”

他不是笨蛋,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不乐意地嚷道。

康嘉年又一次听得一头雾水,这两人怎么有那么多小秘密,他有一种自己不是灯泡却胜似灯泡的多余感……

尤其是康盂树还把人拉到了一边,两人用他完全听不到的语调对话。

“还没问过你,我之前借你的那笔到底够不够还?”

黎青梦顿了一下,点头说:“够的,已经还清了。”

“真的吗?”

黎青梦嗯了声,转移话题:“你有带火机吗?”

“干什么?”

她扬了扬手中的欠款条:“没用了,我要把它烧掉。”

康盂树在口袋里摸了摸,还真的摸出一只残留的。

他伸手说:“拿来,我帮你烧。”

“我自己来。”

“扯。你用过几次火机?小朋友就别玩火了。”

从公主又变成小朋友。

黎青梦听到这个称呼一愣,手中的条子就被康盂树拿去了。

他走到垃圾桶边上,单手捏着条子,一边擦亮火机,点燃欠款单的一角。

火焰开始燃烧,和着夏夜的热风卷起纸边,慢慢向上在空中消散成星火。火光映在康盂树漫不经心的脸上,如同在他的脸颊前烧起了一场小型的淡黄烟花。

黎青梦眼睁睁看着康盂树烧掉了她的欠条。

随着灰烬纷纷掉落,内心深处,那些曾经受过的难堪也被扑熄。

她陡然觉得自己变得轻盈,轻得几乎能像一只风筝一样飞起来。

烧掉最后一点灰烬,康盂树拍拍手,擦过她身时摞下一句音量很低的话。

“你的债主只有我一个就够了,别人都给我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