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康盂树怔了半晌,含糊地笑着说:“不用,你去睡吧。”

说完不给黎青梦反应,一把将通话掐了。

海潮扑着岸,刚刚还隐约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通仓促的语音结束后变得很鲜明。

哗啦,哗啦啦,有节奏地扑上他的心头。

他回到车里,扯开一包湿巾胡乱擦了下脸,呼出口气,重新发动车,驶离沿海公路,开向既定的路线。

车辆越来越少,但这种空旷好像也不见得有多空了,那些不知道什么被抽离的部分正在被一点一点填满。

他不经意地晃向车内的后视镜,镜子里印出一张嘴角翘到可以挂油瓶的傻脸。

这谁啊,怎么这么傻逼。

康盂树一瞪眼,表情收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他点开电台,深夜的案件已经讲完,已经在放其他乱七八糟的歌。他不喜欢听那些时下的网络口水歌,按开自己的手机歌单,清一色的张学友。

刚点到某首歌,手机忽然一震,黎青梦的微信头像蹦出来,提示对方打过来一通语音。

他吓了一大跳。

手机还在震,康盂树内心隐隐预感,这通电话不会持续很久,也许就像刚才他拨出的那样,只会停留几秒。

因此,给他犹豫的时间也就只这几秒。

为什么犹豫呢,他也不知道。只是下意识要接通的手在空中阻断了一下,才按下了接听。

这回换黎青梦不说话了,听筒里传来她翻身的动静,被单和身体摩擦的声音发出轻微的沙沙响。

他叩了叩方向盘,先开口道:“怎么了?”

“你把我吵醒了。”但是语气里又没有控诉,“所以我睡不着。”

“哦,那真是对不起。”

他的语气里也没有愧疚。

“……你这次去哪里?”

“苏安市。”

“我没去过。”

“我之前去过一次。”

康盂树似乎因找到一个她未涉足过而自己无比熟悉的领域,精神振奋不少。

“也是小地方。不过这个地方还挺有趣的。”

“哪里有趣?”

“它街上有一个旋转木马。”康盂树回忆道,“不是那种专门的游乐场,就是走着走着,忽然看见尽头有一个小的旋转木马,和周边的马路餐厅都不搭,也没有人玩,亮着灯停在那里。可能那里以前是游乐园?其他都拆了,唯独没把这个拆走。”

“嗯……”黎青梦听后说,“这个感觉很像欧洲的小镇,街道上也会突然横插着一座旋转木马,我还坐过,4欧一个人,很便宜。”

言语间不知不觉染上怀念的语气,明明还是去年经历过的事,但现在想来已经很遥远了。

他摸了下耳朵说:“4欧转换人民币是多少钱?”

“30左右吧。”

这便宜吗?

康盂树咋舌,含糊道:“还行吧。”

她仿佛听出他的不认同,发了一张照片过来。

照片里,黎青梦坐在红漆的旋转木马上,木马顶端是仿中世纪的哥特圆顶,马身的形状也特别梦幻,仿佛一只独角兽。

至于黎青梦,她穿着拉风的工装,戴着墨镜,飞扬的嘴角和飞驰的木马一样,在快门下定格出残影。

原来这就是从前的她。

手机那头的她还在证明:“这个旋转木马是不是很漂亮?30块很值得的。”

康盂树把照片放大,屏幕里只剩下她。

他的手指点着她笑容肆意的脸,阳光下刻意染过的金发跳脱又逼人。

“嗯,很漂亮。”

他说。

多么无忧无虑,和现在的她判若两人。

现在的黎青梦,反倒像驮着她的那匹马,偶尔会佝偻起来,不知疲倦地转着。但是她表面上又把自己装扮得很梦幻,从不说不快乐。

他莫名有这样的感觉。

康盂树的眉头蹙起,心脏有种被轮胎轧了一下的震动。

手里传来翻身的声音,很轻的她的叹息传来:“好想再去坐一次。”

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

康盂树回她说:“你很快就能去了。”

“啊?”

“睡着做个梦啊,说不定就梦见了。”

“……你很无聊。”

康盂树干笑两声:“至少你还去过啊。我都没去过,想做梦的素材都没有。”

“无所谓啊,反正你也不能睡觉。”

电话里,他不爽地轻啧了一声,她终于扳回一局地轻笑了下。

康盂树哼道:“算了,你快睡吧。再过一会儿就要天亮了。”

马上就要夏天,太阳就要接近回归线,因此白天一天比一天撑得长,日出也越来越早。

黎青梦却执意说:“我还不困。”

说着很不明显地打了个哈欠。

“……”

康盂树无言地抿了下唇。又来了,那种胸口被当作耙子,忽然一个飞镖射中,扎进肉里的麻痒感。

接着两个人又聊了些有的没的,说了什么康盂树都模糊地记不清,就像是在听电台时主播在那边叽里呱啦,脑海里只在意那股快逼死人的困意。和黎青梦聊天的过程中同样如此。

他脑海里都是她身体和被褥的摩擦,她的呼吸,她的笑,这些细碎的声音被过滤一切字眼后提取出来,在神经末梢翻滚。

聊到最后,手机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安静。

通话还在继续,彼端只有规律的呼吸。

“……喂,青豆?”

他很小声地叫着擅自给她取的外号,果然没有得到回应。

睡着了啊。

康盂树失笑,在按下红色按钮前,他看着屏幕显示超过一个小时的时长,神色微怔。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这么长时间的通话,通话时间的起始点,02:43。也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和一个人聊过这么久的天。

不可思议。

然而若要让他回忆起来他们到底聊了什么,他又说不上来,漫长的时间里都是废话。

他鬼使神差地把这个界面截图下来,存进相册,这才掐断通话。

天空真的如预料那般,已经有了发亮的趋势。最远的天际线出现了一片昏蓝,大概是睡醒的太阳往黑色的洗脸水里倒入了它喜欢的蓝。

康盂树举起手机,想把这片复杂又迷人的天色拍下来发给黎青梦,证明他们确实居然快聊到日出。

只是……像素不好的手机屏幕里,依然黑黢黢的,根本拍不出肉眼看见的细腻天色。

“什么垃圾手机……”

他看着拍下来的一片纯黑,烦躁地嘀咕着,越看越来气,把手机扔到一边的副驾,眼不见为净。

于是到最后,这张照片没能发出去。

*

黎青梦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设置的闹钟没有将她叫醒,她从床上尴尬地起来,匆忙收拾了一下就赶去医院。

原定的班只能调到晚上,索性老板娘在这方面管得不严,只要店里活不多,人手够就行。答应了她晚上再去。

兵荒马乱的中午过去,黎青梦坐上开往医院的公交车,这才静下心来去细想昨天晚上的事。

她睡眠很浅,尤其是这段时间,手机都贴得离耳朵很近,以防黎朔有什么事医院打电话给过来。

因此昨晚半夜手机震动时,她眼睛都还没睁开,误以为是医院的电话就接了。

但听到对面的空白,她才感觉到不对劲,半眯着眼睛看向亮起的屏幕。

这一看,睡意去了大半。

康盂树为什么会打语音给她?还是在深更半夜?

想起自己上次也是在很晚的时间突兀打给他,但那是事出有因,那大概……他也有什么棘手的事拜托她吧?

这么想着,她率先开口问出,却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好像……他只是闲着无聊,才打给她的,随后又那么快掐断。

这人怎么回事。

看着这通仓促的电话,黎青梦想装作若无其事地翻篇,继续睡,但闭上眼,总能听到手机震动的幻听。

她只好重新睁开眼睛,焦灼地翻来覆去翻朋友圈,翻微博,翻遍了所有能翻的app,泄气地又回到最开始的聊天界面,对着康盂树的头像发呆。

手指装模作样地按着语音通话演练,并没有真的想播出去的意思,结果手指突然一滑,真的按下去了。

虽然……她也说不清是不是真的手滑,好像只是借着这么一个动作,她才有勇气打出去。

这个半夜,他们聊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聊。

她没想到会冲动地将从前的照片分享给康盂树看,这根本是不必要的,就好像想拉着他参与到自己之前的人生里去。

但是那个人关注的重点却是,4欧到底是多少钱。

黎青梦回忆起这句话,头靠在车窗上情不自禁笑起来。

笑着笑着,她的眼光垂在手机界面上,看到自己不知不觉睡着被他切段的语音,界面就停在这个系统消息上,笑意戛然而止。

他后面没有给自己发任何消息,也没有一句晚安。

她忍不住猜测,自己贸然打过去的举动是不是很招人烦。第一次说不定也是他不小心打错,所以才这么快掐灭。

转念一想,自己干嘛在意他发没发。

昨晚的一切只是失眠的意外产物,人在失眠的时候总会失常的。

可能现在自己还陷在睡眠不足的余劲中吧……

她把手机塞进口袋,额头抵着窗户轻轻撞了两下。

然而,刚塞进去的手机忽然又再震,一条消息进来。

黎青梦仍保持额头抵着的姿势,懒散地翻出手机,随意向下一瞥。

看到是康盂树发的,她不自觉调整了下姿势,坐直看。

他给她发了一张照片。

是一张自拍,他举着手机,后景带到一些旋转的木马。

他的眼睛因为笑容而眯起,又或是太困的缘故,弯弯的,软软的。

这大概就是他口中,苏安市街头的那座旋转木马。

黎青梦想着该怎么回复,差点坐过站。

慌张地跑下公交,她懊恼地划开屏幕,打了很多字,最后只回了一句。

【干嘛】

康盂树的语音进来。

“我不是说了,你很快就能去的。”

“如果你想来,我可以带你来这里。门票还只要……”

他卡了一下,似乎在换算。

“只要……6毛欧元!”

康盂树说到6毛欧元的时候,黎青梦是真的忍不住笑出声。

他说:“这才是真的便宜。”

她附和:“国内当然便宜了。”

但是话到嘴边说出,却莫名有点别的意思,听上去不太舒服。

康盂树沉默了一下,说:“那当然比不上你那个什么欧洲小镇。”

她张开嘴,卡了壳,其实自己只是想说,我的意思是汇率区别。

但却又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

然后他们的话题到此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