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小的淋浴间,水汽把玻璃氤湿。
花洒源源不断地放着水,黎青梦呆站在水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擦着自己的身体。
机械地洗完头,抹完护发素,接着要去按压沐浴露时,她的动作一怔,思绪飞回刚才的宝梦舞厅,康盂树漫不经心地问自己,什么味道,很香。
她慢了一拍回答,没什么,就是沐浴露的味道。
他又无意义重复了一遍,是吗,很香。
她便接着说,但你身上很臭。烟味好重。
然后歌曲完毕,舞池内大灯四起,亮如白昼,逐渐和浴霸的灯光重叠。
黎青梦眨了下眼睛,回过神,鬼使神差地双手捧着那一小片沐浴露凑到鼻尖,闻了一下。
原来是山茶花的淡香。她之前自己都没注意过。
她将莹润的粉色乳液搓开在掌心,贴上脖子,慢慢往下滑到肩头,动作不知不觉又停住。
她闭上眼睛,歪过头,像一只猫,下巴挨着锁骨倾蹭。
侧脸贴上肩头,她更低地压下脑袋,微微转过脸,陷进颈窝,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
除了山茶弥漫开来的淡香,鼻端还萦绕着……那个人停留在这个位置后残留下来的味道——那股烟草味。
怎么也无法被水冲刷,深深地烙印在皮肤里。
她的睫毛颤抖,冥冥中感觉自己面前真的站着一个人。
他的手指带着常年摸方向盘的薄茧,贴到她的锁骨上。接着伸出一根手指,将她因为水汽贴在颊边的发丝拨开。
她呼吸变得急促。
接着,她仿佛听到那令她很讨厌的声线轻笑一声:“那么敏感?”
于是,原本紧绷的身体随着这句话真的开始发抖。
那根粗糙的手指更放肆地顺着脖子下去,摸索着背上那根深深的凹陷,最后停在尾椎骨的位置。这里是凹陷的终点。再往下,是深渊的起点。
她的脚趾蜷缩起来,大喘气睁开眼睛。
面前什么人都没有,只有被水喷得一塌糊涂的白色瓷砖。
黎青梦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的皮肤上泛起疙瘩,脸色通红,一头扎进哗啦啦的水中把浴液冲掉。
水顺着锁骨滑过红点点的背,到小腿时,那片湿疹的创口还没好全,在紧身牛仔裤包了一整晚的情况下变得不堪入目,面积似乎又扩大了一些。
她急匆匆地出浴,拿来药膏把腿上的创口仔细抹了一遍,又对着全身镜费劲地涂抹后背。
看着后背,想起刚才幻觉中的一切,她咬紧下唇,狠狠拍了下自己的太阳穴。
不知道为什么,今晚那些红点带来的瘙痒比以往的夜晚都要剧烈。
*
骑楼老街的南洋小楼内,康盂树也正在家里洗完澡,裹着浴巾裸上身出来。
康嘉年正从一楼走上,看到他忍不住翻白眼道:“哥,说多少遍,洗完澡穿件T恤行不行!”
康盂树懒洋洋地回答:“行行行。”
神色非常清明,眉间还挂着未擦干的水珠,和眼睛一样清亮。
康嘉年拱起鼻子轻嗅:“你又喝酒了啊。”
“这么明显?”
“酒味很重啊。”他无语,“你少喝点吧,幸好爸妈睡得早,被他们撞见你又要被念了。”
“我喝的那点算什么啊。”康盂树不屑,低头闻了闻自己,“除了酒味呢,还闻到什么没有?”
“不就你身上那点破烟味吗,还有什么?”
康盂树神色一紧:“破烟味……烟味有这么难闻吗?”
“当然了,我每次一看你抽烟我就跑。”
康盂树若有所思地沉默,康嘉年觉得他今晚真是奇奇怪怪,笑容飘忽地回家,一进门就躲在浴室大半天,这会儿才出来,又问他莫名其妙的问题。
康嘉年内心嘀咕,但在听到他终于对自己的抽烟问题有了反省,赶紧趁势鼓励他:“不过哥,你既然意识到就别抽了,抽烟有害健康,你不抽最好了。大家都开心。”
“你以为我不想戒吗……”康盂树揉了揉眉心,“我开夜车,尤其是长途的,不抽烟真的会死。然后你就会听到你哥撞车了。”
“靠靠靠!赶紧呸掉!”
看着康嘉年皱成一坨的脸,康盂树无所谓地哈哈直笑。
*
第二天康盂树睡到日上三竿起来,如果没忘记手上有单子就是在今天出发,他还可以睡更晚。
出发前,康盂树看着桌子上的烟犹豫许久,反复拿起又放下。
最后,房门一关,那包烟还是静静躺在茶几上。
他决定从现在开始戒烟试试。
康盂树觉得自己一定做得到,结果车子没开出多久,烟瘾就开始犯。
车子已经上了高速,抓心挠肺地买不到一包烟,强逼他不得不继续忍耐。
他开始狂喝水,试图消灭那种欲望,这比鼻子痒时忍住打喷嚏还要煎熬。
忍到天黑时路过服务站,他停下来简单吃了晚饭,看着便利店货架上的烟,手指在口袋里不断抽动,最后握成拳头,上前和后退之间,他扭头两手空空上了车。
在推开便利店门离开的一瞬间,康盂树心里充盈起一股庞大的成就感。
——靠,我这自制力真牛逼。说不抽就不抽。
他不知不觉勾起一个笑,臭屁地把车子开得飞快。
下半夜只有寥寥车辆的高速,他连续打着哈欠,习惯性地摸向口袋,只摸出一把打火机,撇撇嘴摁开熟悉的电台。
主播说着今晚要给听众朋友们讲一桩上个世纪的连环杀人案,没有烟的提神,唯一的途径只剩下靠听案子来刺激神经。
残酷的案子讲到一半,头越来越沉,猛地往下一点,康盂树惊恐地睁开眼,意识到自己刚才打了瞌睡。至于电台里讲了什么?已经断片了。
这样开下去不行。
和康嘉年开的玩笑归玩笑,开车的分寸还是要有,总不能为了点钱撞车把命搭上。
康盂树打着方向盘把车子开出高速,驶入一条可以停靠的公路,打算暂时歇一歇。
这条公路靠近一片海,没有车过来。他把货车停下,按灭电台后,天地间一片安静,只有远处的深深潮汐。
海的对面似乎是一座城市,但也睡着了,没有一道光线。
连月亮都没有的操蛋晚上。
这种时候,太适合点上一支香烟。
没有可以解闷的东西,他在车里东翻西翻,试图能翻出一根遗落的香烟。这个时候戒个屁的烟,只要能抽上一根就能快活似神仙。
可是很遗憾,一根烟都没摸着,倒是翻出了一支口琴。
看见这支口琴的第一秒,他的眼前不由自主闪过那个雨天,同样也是一道被雨刷一笔一笔刷出来的清亮人影。
漂亮得和周边格格不入,撑着黑伞,白鞋上沾着泥土。
然后,他们进行了人生交叉后的第一场对话。
-“你好,请问接单吗?”
-“什么货?”
-“不是货,是人。”
清晰地能倒背如流。
他烦躁地合上车柜,摸着手机下车,蹲在路边又站起,简单活动下快坐僵的身躯。
罕见地有一辆车从前方驶过来,无情地打个照面,昏暗的车灯照亮斑驳的白色斑马线,留下摸不着的车尾气又离开。空旷又黑魆魆的沿海公路上,又只余他这辆单薄的远光灯,把他靠近的影子拉得冗长又寂寥。
他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孤独。但在这个困倦的晚上,不知道是不是只是因为少了一根香烟,这种仿佛什么东西被抽走的空虚甚至压过了困意,挤迫得他坐立难安。
他点开手机,莹白色的屏幕光线将黑暗中一张忐忑的的脸照亮。
有一种比烟瘾还要难以忍耐的冲动,想找个人说说话。
于是,刚才在眼前浮现的人又第一时间惯性地出现。他又想起了和这人有关的回忆,和她一起坐的夜车,也是这样寂静无人的夜。
那好像才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抽烟以来没有碰过一根烟的夜晚。
好神奇,当时的他是怎么忍下来的?
是因为另一种第一次的新鲜替代了烟瘾吗?
因为那也是第一次,他惯常只搭过大老爷们的夜车座驾居然坐了一个女人,还不是普通的女人,而是一个……很难相处的娇贵的青豆公主。
康盂树看着微信里这位青豆公主的头像框,手指像回到服务区的便利店,不断抽动。
但这一次,他按出了语音通话。
他以为她应该不接,现在是凌晨两点,所以他才大着胆子拨出去。
可是,没震动几秒,对面接通了。
康盂树愣着没开口,一种意外,无措,混合着惊喜的杂糅情绪将他层层裹住,以致于不知道该说什么。
于是,拨出语音的是他,可先开口的人反倒是她。
“你这么晚打给我是有急事吗?”
黎青梦似乎是被这通语音吵醒的,嗓音里还能听出一些懵然的沙哑。
康盂树听着她睡得挺舒服的声线,胡搅蛮缠说:“你知不知道我都快困死了。”
对面沉默……
片刻后,她清醒后的声音清清冷冷地传过来:“你困关我什么事?你困就去睡觉啊。”
“我在出车。”康盂树疲惫地说,“很困,但没有烟抽。”
“你烟呢?”
“戒了。”他漫不经心的,“因为某人说这个味道不好闻。”
对面又是一阵沉默。
康盂树摸了下嘴角,手上拨弄着无用的火机,觉得自己好像困到神志不清,乱说话了。
他正想说我开玩笑的,黎青梦开口说:“那需要我陪你聊通宵吗?”
手中,打火机的火苗在把玩中倏忽亮起,刚好随着她这句话,啪一下,将他周围点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