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知道从哪一次出车开始,康盂树养成了从外地带回来一些东西的习惯。

似乎是因为每次回来后,康嘉年都会缠着他问,哥哥你这次去了什么地方,有没有拍照片,那里和南苔有什么不一样吗……乱七八糟的问题一大堆。

他不觉得那些地方和南苔有哪里不一样,要他来说,可能唯一的区别就是路况复不复杂吧。

所以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康嘉年的问题,干脆下次直接带回个纪念品给他。

如果是重复去到的地方,他可能就懒得花心思再买礼物了。

不过这一回去到的是个新城市,送完货的那半天,他就开着空空的货车在地图上乱转,思考该给康嘉年带点什么。

有些东西买得多了,他都忘了自己是不是买过。

路过一家商店时,他拍了张照片给康嘉年。想问他是不是有。

结果他收到了康嘉年的一张自拍。

“?”

“漂亮不!”康嘉年炫耀地回,“这是青梦姐送我的。”

康盂树吃味地回:“有了姐就忘了哥,行,这回礼物你别想了。”

说着把手机往兜里一塞,人还是往旁边的文具店里踏了进去。

店里有几个附近高校的女学生,讨论着追星的话题,康盂树听不懂,却看见了她们手上的彩虹报纸。

他好奇地盯着那份报纸瞧,发现它会变魔术地出现彩虹。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

“这份报纸哪个报刊亭可以买?”

他突兀地问出声,两个女学生还以为碰上搭讪的。但看清康盂树的长相,她们想走的步伐一停,笑嘻嘻地回答:“这是宣传我们彩虹三十周年的报纸哦,从日本代购的。这里没有买。”

康盂树哦了一声。

她们等着他以这个作为引子,估计接下来就该问她们其中某个人的微信号。

两个人都很好奇到底是谁中了这张“彩票”,手心里都暗自打开了二维码等待被扫。

结果康盂树哦完,就没下文了。但是人却在原地没动。

他心里想的是,这么麻烦的话就算了。

意识里,却还在不停地预设着,自己把这张报纸拿到黎青梦面前的画面。

那位骄傲的大小姐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会因此而感到惊喜,还是会嘲笑他土包子没见过世面,居然会对这种东西大惊小怪。

但他又迅速否定了这些画面,管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他的心血来潮只是因为……她送给了康嘉年一份礼物。那么作为康嘉年他哥,他送个回礼也是应该的。仅此而已。

这么想着,他没有转身离开。

对面的两个女生以为他在害羞,忍不住意外。

相对他的外表而言,这人意外地好纯情啊。

她们互相对视一眼,干脆主动借着报纸的话题出击:“你要是喜欢的话,手上这份可以送你。我们买了很多份。”

面前的男人眼睛一亮:“那太好了。送就不必了,我向你们买。”

两人心想,来了,重点来了。

“那也好,先加个……”

微信两个字卡在喉咙里,康盂树从口袋里掏出纸币,如愿以偿地买走报纸,留给两个漂亮美眉潇洒离去的背影。

他满意地想,礼尚往来,成了。

只是,当这份报纸真的被捏在黎青梦手上的那一刻,他漫不经心的表情一敛,视线如雨丝斜斜飘过去锁定在她脸上,仔仔细细地搜寻她的反应。

突然睁大的瞳孔,起伏的呼吸,不着痕迹上扬的嘴角。

这些细枝末节的动向都昭示着一种隐秘的惊喜,虽然黎青梦嘴上什么都没说。

她只是把报纸合拢,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哄小孩子的把戏,对我没用。”

康盂树从鼻孔里哼了声,莫名地好心情,没有和她计较。

当天,黎青梦把这张报纸带回了筒子楼。

她想了很久它的去处,是楼下的垃圾桶呢,还是电视机旁的餐桌脚……

结果最后,她把它贴到了床边的后窗上。

这样,当她看见火车驶过时,同时能看到永不会停歇的彩虹。这个无能为力的窗口突然之间变得有魅力了许多。

次日7:45的大地钟声准时响起时,她还醒得云里雾里,一侧头,撞见窗框上方那一小片明媚的天空和彩虹。

无论今天是否真的下雨,但在这一刹那,她的这方天空是个好天气。

*

黎朔的手术被安排到半个月之后,黎青梦看了下日历,发现那个时间……刚好也是高利贷的第一期还款日。

这几日,她抓破头地想在这么短时间内该去哪里搞钱。

再去找别人借钱,先不说借不借得到,拆东墙补西墙终归不是解决的办法。

最好的办法,是她真的能赚到钱,把这笔窟窿填掉。毕竟一期一期地还,紧迫性少一些,还是有余地的。

黎青梦大海捞针地在网上刷信息,又捡起之前的业务,看看是否能接到大额的单子。

效果并不理想。

她垂头丧气地在房间里如一只困兽走来走去,甚至把这座囚笼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从早到晚,最后精疲力竭地瘫在床上,一根手指头不想动。

大脑却没有因此停止转动,还在不停较劲,想着该怎么办。

手机震了一下,她点开来看,又是上次的那个App推送。一直忘记设置关闭提醒。

黎青梦火大地直接将整个App删除。

她久违地点进微信朋友圈,那是和她所处的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在搬来南苔后,她选择尽量不看那些会触动她神经的东西。

果然,曾经的“朋友”依然在炫耀着他们的灯红酒绿。

曾经的同学有的出了国,配图国外的街景,一杯咖啡,还有九宫格的大师画展。尽显充实的研究生生活。

看两眼就更加心浮气躁,黎青梦正想扔掉手机,视线却在某条朋友圈停驻。

这是一条对方转发的画展动态。

“新芽——全国先锋派新锐艺术画展将于本周五在素城开展”

黎青梦点进去一看,这个画展上释出的部分信息都是当代崭露头角的青年画家,画展现场支持画作的直接交易,是一次集观赏、拍卖于一体的新型画展。

正迎合了展的标题,新芽,先锋,突破传统。

至于转发的这个人,就是策展人之一,李温韦。

一个匪夷所思的计划缠上黎青梦的心头。

她瞥了眼手机的时间,周四的晚上十点半。

而此时距离开展,只有不到12个小时。

*

同一时间,骑楼老街的某幢南洋小平房里,二楼的房间大开着窗户,米白色的窗帘在夜风下晃荡。

男人坐在棕色的皮沙发上,身边放了一盒纸巾。

关掉灯的房间里,手机里的扬声器将某种暧昧的喘息扩散出来。

康盂树盯着手机,屏幕的光线打亮他紧绷的下颌线,以及微蹙的眉头。

他赤脚踩着茸茸的长毛地毯,牛仔裤松开,挂在胯处,裤脚堆下来一部分累在脚边。

他上身光裸地靠着沙发,背部因为保持一种坐姿久了而感到不舒服,稍微调整下时,汗津津的背和皮质摩擦,发出湿滑的轻声噶响。

真是见鬼,今晚已经保持这种频率好一会儿了,怎么也达不到某个临界点,手上的动作也不免烦躁。

微风,呼吸,节奏,夜晚的一切都按照某种频率进行,直到一个非常突兀的语音通话请求打乱了一切。

手机上的画面被迫中止,来自黎青梦的头像猝不及防跳了出来。

康盂树眼前一晃。

他突然感觉自己瞬移到了那艘沉船里,正站在船舱的入口处。

周遭的灯光也如此这般黑漆漆,但前方有隐隐约约的纯白雪山。裙摆像水流从她的雪山上滑落,交汇的瞬间,他浑身一颤。

怎么样也摸不到的临界点,毫无预兆地如烟花炸开。

康盂树脱力地往后一靠,绷紧的肌肉跟着化掉的雪水松开,仰起的喉部线条滚动了一下。

他微眯的视线里,哪还有什么白色雪山和裙摆,分明是床头那块飘进来的破窗帘布。

真正的白色雪山,在他的手机里头,还在持续不断地发送振动信号。

*

黎青梦焦急地看着手机上未被接通的通话,不死心地挂断又重新拨出。

为了那个计划,她必须现在赶去素城,找到李温韦面谈。

但是这个时间点,能够去素城的火车已经没有了,除非自己开车去。

所以……她再次想到了康盂树。

长达好几分钟的等待,直到这个希望也黯淡下去,她无奈地要去想别的方法时,语音终于被接通了。

“喂。”

康盂树懒散地应了一声,声线比往常更……

黎青梦不知道怎么形容,莫名觉得耳朵有些发痒。

她定了定神,快速说:“我有急事找你帮忙……”

她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

“最好你是真的有急事,黎老师。”

那语气很复杂,有一股揶揄和淡淡的欲言又止。

黎青梦统一认为,这就是阴阳怪气。

但她现在有求于人,没计较。

“是这样的,素城你去过吗?”

“去过啊。跑过很多次。”

“那太好了!你现在能带我去吗?”

“——现在?我没听错吧?”

“就是现在。不然我也不至于来找你。”

这后半截话听得十分刺耳。

他不客气道:“大小姐,不要总是这么随心所欲想一出是一出。我不睡觉跑夜路不是为了来做别人的保底选择的,拜。”

“等等!我不是那个意思……”黎青梦咬住下唇,“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有选择,我不会大晚上来麻烦你,我知道这很辛苦。”

听筒里片刻的沉默。

黎青梦继续加码道。

“我是去谈一笔生意的,如果能谈成,这次跑路费我不会少你的,比你跑一次货都多,怎么样?”

果然,钱这个砝码对他很好用。

黎青梦听见手机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穿裤子的动静,还有皮带搭扣的清脆碰撞声。

她想,大概他刚才已经躺下准备睡觉了吧,睡得可真早。

“半个小时后,车队见。”他吊儿郎当地说,“哦对了,定金还是得有。”

“……像上回一样够吗?”

“不。”

“再多的我暂时没有。”黎青梦语气坚定,“……你放心,如果没谈成,这笔钱我也会记着,不会赖你。”

他欠欠地说:“我指的不是钱。”

“……?”

手机那端响起打火机的咔嚓声,火机按下去,某人不正经的腔调随着烟雾吐出来。

“说点好听的就行,比如,康盂树好帅。”

嘟——

语音干净利落地被黎青梦一把切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