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让桑持玉疲惫,强忍着捱了一会儿,最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等醒过来的时候,苏观雨已经不见了。又过了几天,桑持玉感觉到自己慢慢好转。他伸了伸爪子,身体深处的痛楚缓缓消退,像潮水一般落了下去。
他变成一只完全的妖了,从此他不再有人类的形态,他只能像别的妖一样更改自己的血肉,模仿他人的模样。他闭上眼,用力回忆自己的面容。化形秘术发动,毛发褪尽,猫爪变成人手。他徐徐站起身,雪白的发丝垂至股后,光滑的石壁映出他高挑的身条和修长的双腿。
他披上黑袍,拖着曳地的袍裾走出仙人洞。
长老们恭候在阶下,洁白的长袍与雪是一个颜色。
他们向桑持玉俯首,恭敬地低唤:“圣子。”
罗浮王走向桑持玉,递给他一个沉甸甸的白瓷瓶。
“此药名为‘灵息丸’,”罗浮王道,“若觉得头疼,服用它能够缓解。”
桑持玉接过药瓶,垂眸打量,慢慢拧眉。
他好像在江雪芽那里见过这个药瓶。
罗浮王拍了拍他的肩膀,“玉儿,你是我最宠爱的儿子,你拥有世间最强的秘术,你要替我族把吞噬秘术传下去。孤将宫城西面的幽独别院赐予你,那是肃武公主澹台薰的旧居,澹台净把它保存得很好,你可以直接搬进去。明日孤会遴选一干猫女入你府宅,侍奉你的起居。”
“随你。”桑持玉说。
罗浮王满意地点头。
桑持玉转身离开,留下罗浮王和众长老。
他们在那儿絮絮讨论猫女名单,没有妖发现苏观雨出现在罗浮王的身后。他站在雪中,眺望肃武公主的旧居。自从肃武公主战死雪境,那处院落就被封起来了。如今边都陷落,它依旧沉眠在雪中。
苏观雨调出自己的数据,杂乱无章的代码生长着,一行又一行,像除不净的杂草。他之前告诉桑持玉,他已经把情感代码删除。他只说了一半的事实,还有一半是无论他如何反复删除代码,这些代码过不了多久就会重新长出来。只要他回忆起“澹台薰”这个名字,它们就会疯了一般一行一行生长。又一次,他选中所有代码,毫无保留地删除。代码消失的刹那间,他的内心恢复了平静。
尽管他明白,他的代码过不了多久又会变得紊乱。
桑持玉到了幽独别院,因为离宫城近,这处院子没有完全被降临的妖族王城建筑毁掉。桑持玉关上窗,拧开瓷瓶,将药丸倒在桌上。他碾碎丸粒,嗅闻药末。味道有些熟悉,他蹙起眉,细细辨认,似乎是乌灵参的味道。乌灵参的确有镇静的效用,但效果远远不如曼陀罗。罗浮王若要治疗“灵心天通”的头痛后遗症,为何不用曼陀罗,却要用乌灵参?
除非乌灵参还有别的功效。
桑持玉将药粉倒入花坛,静待天黑。夕阳西下,夜色如墨,他变回猫形,缓缓踱出厅堂。猫妖侍卫在他的府邸里巡逻,不时有猫侍在回廊里穿行。如今罗浮王对他施用了“灵心天通”,又拔了他的人骨,妖侍不再对他严加看管,但他们到了饭点儿就要送上许多药膳和补药,还要给他没有完全痊愈的伤口上药。他掐准时间,避开守卫,钻狗洞离开宫苑,去医署偷了一瓶曼陀罗药丸,叼在口中,回到寝居。
第二天罗浮王接见桑持玉,又赐下许多名贵的补药,桑持玉在妖侍的托盘里看到成捆的虎鞭。
桑持玉:“……”
罗浮王和蔼地说道:“幽州燕氏和云州江氏俱要上边都会盟,燕瑾瑜和江怀苍明日就会到达边都。你近日身子养得如何?你同人族熟悉,接待招引的事就由你去办吧。”
桑持玉淡淡拒绝:“我身体不适,烦请父亲另寻能手。”
“玉儿,”罗浮王不悦地问,“你不愿为孤分忧么?”
桑持玉抬眼看他,“你之前说我是你最宠爱的儿子。”
“当然,”罗浮王道,“孤与你失散多年,孤会竭尽全力弥补你。”
“燕瑾瑜数次害我未遂,”桑持玉说,“既然你如此宠爱我,就替我杀了他吧。”
“……”罗浮王犹豫了,“这……”
纵然他自负妖族天下无敌,可妖族在数量上到底是劣势,他需要有人来替他放牧人类。
“你与燕氏有仇,孤让你去的确有失妥当。放心,孤会为你受的苦出气,只是如今还需我儿顾全大局,饶那燕氏子一条贱命。接引的事孤交给夏靖去办,你好好休息。”罗浮王最后道。
恰逢白若耶自许州凯旋,回宫拜见罗浮王。她没有同桑持玉多说什么,目不斜视地离开。她的车驶离宫城,回到石巢行宫。车马停放在马厩,驾马的妖侍说说笑笑地离开,没有妖发现一只雪白的大猫从马车底盘底下钻了出来。桑宝宝叼着药瓶,低头嗅闻地上白若耶遗留的气息,一路来到她的寝居。白若耶正在沐浴,衣裳搭在衣桁上,蹀躞带、玉扳指、佩环和瓷药瓶搁在柜子上。白若耶的影子在屏风后晃动,桑宝宝悄无声息跃上柜子,准备更换药瓶。
“加水。”白若耶唤道。
妖侍端着金盆进来,桑宝宝立即跃下几案,躲入木柜底下。妖侍的脚从他眼前走过,屏风后传来倒水声。
“澹台净这几日好好用膳了么?”白若耶问。
“吃得不多。”妖侍低眉回复。
桑宝宝蹲在黑暗中,默默听着。
原来澹台净没有死。
“我饿了,”白若耶道,“传膳吧。”
“是。”
白若耶起身,从浴桶中跨出,妖侍为她披上毯子。
妖侍正要退下,白若耶又道:“把澹台净带到这里来。”
传膳的妖侍鱼贯而入,几案上放满了美味珍馐。桑宝宝趴在柜子下方,看见门臼转动,一双戴着金色镣铐的脚踏进了门槛,映在地上的影子挺拔又孤寒。白若耶在几案后头落座,侍卫按着澹台净的肩膀,逼迫他坐在白若耶对面。
满室烛火,熠熠耀目。桑宝宝藏身在白若耶背后的柜子下面,耐心地等他们用膳。
白若耶挥挥手,侍卫们躬身退下。
“陪我用膳。”她把一碗米饭推到澹台净面前。
澹台净无动于衷,两个人对着一桌饭菜僵持着。
时间一点点过去,眼看天色越来越暗,再不回别院,来给桑持玉上药的猫侍就会发现桑持玉不在那里。白若耶和澹台净仍然纹丝不动,气氛冷凝如冰。桑宝宝当机立断,从柜子底下钻出来,悄无声息地闪现在柜子上,正好与澹台净的视线撞个正着。
澹台净看着那只猫更换了白若耶的药瓶,毛茸茸的脸庞转过来,冰蓝色的眼眸瞥向了他。即使那是一只猫,澹台净似乎也能从它严肃的猫脸上看出清冷淡漠的味道。然而它终究是一只雪白的大猫,这神情出现在一只猫的脸上颇有些滑稽。
澹台净:“……”
许久不见猫形态的桑持玉,澹台净差点儿没有认出他来。比之幼时那只汤圆似的小奶猫,他长大了很多。只不过这只猫的脸有些太圆了,蓬松的长毛更显得他体型硕大。澹台净知道苏如晦擅长烹饪,桑持玉应该吃了很多苏如晦做的饭菜,才把他的猫脸吃得这样圆。
“你在发什么呆?”白若耶问。
她动了动,似乎要转头。
澹台净忽然道:“吃完,送我回塔。”
白若耶道:“好。”
澹台净端起碗筷,白若耶看着他一口一口用膳。他是世家子,旧日尊贵的大掌宗,一举一动都像画里的人儿,优雅矜贵。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吃饭,到他这儿,却像进行什么一丝不苟的仪式。
桑宝宝举起毛绒绒的爪子,在空中书写:“他日救你。”
白若耶说:“吃点肉,你是小鸡么,光啃米粒。”
澹台净道:“不必你操心。”
他是在回答桑宝宝。
桑宝宝又写:“忍耐,吃。”
白若耶将一块红烧肉夹入澹台净的碗。
澹台净冷漠地说:“多食者,肥也。”
桑宝宝的气息倏地变冷了。
白若耶以为澹台净怕胖,有些哭笑不得,“多吃一块肉不会让你变胖。”
桑宝宝不再搭理澹台净,叼着小药瓶,瞬影移形,跃出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