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吱——咔吱——”
苏如晦持续地听见锯东西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声音离他很近,好像有谁在他身边锯木头。他心里没来由地感到恐惧,等苏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只是在做梦。
他趴在一张石台上,四周是无数一模一样的石台,每张石台上都躺了一个肉傀儡。他的身上连接了许多人造牛皮经络,最粗的一根直接连入他的后颈。经络与地上的星阵相连接,源源不断的灵力流顺着经络流入他的身体。他摸了摸自己的喉咙,伤口已经被缝合,留下一道难看的疤痕。老爹不是说能让他的伤口恢复原样么?看来那家伙的能力也十分有限。不过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苏如晦没法儿要求太多。
他记得这里,这里是极乐坊的傀儡工坊,很多年前他是这里的主人,他培养了一批工匠,传授他们制造傀儡的技艺。无数精致美丽的一品肉傀儡在这里制造完成,送往各地。
他尝试呼唤系统,脑中一片死寂,竟然感受不到系统的存在。他爹成功了么?真把系统打败了?苏如晦说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同那些人的羁绊没有意义。”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苏如晦记得,在神荼的叙述中,他爹说过一句差不多的话——“没有意义的生命,毁了又何妨?”。他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从骨头缝儿里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没有意义”,苏如晦忽然想起来,桑持玉也说过同样的话儿。
从前苏如晦觉得桑持玉是因为族群与他们不同,所以无法同凡人共情,就连桑持玉自己也这么认为。然而回想这段时间的经历,桑持玉对妖族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归属感。他游离于两个族群之外,除了苏如晦不关心任何人,澹台净的事儿他不关心,甚至连他自己的亲生父母也毫不在意。
为什么会这样?苏如晦不认为桑持玉和苏观雨天生冷酷,桑持玉可以为苏如晦赴死,苏观雨可以为报杀妻之仇跋涉万里。可他们为什么会对其他人如此冷漠?
系统。苏如晦又呼唤了一声。
依旧毫无应答。
苏如晦只好暂时放弃,迷迷糊糊间又陷入沉睡,再醒来时听见身侧有人在谈话。
“工匠说他的傀儡身支持不了多久了,必须尽快更换。”是韩野的声音,“我已经让工匠塑骨架造傀儡,只不过超一品肉傀儡和一品肉傀儡的灵感核心星阵差别很大,要等苏如晦醒来之后自己绘制星图。”
“多谢。”桑持玉道。
“不用向我道谢,如果不是你们来极乐坊捣乱,我们十有八九会潜入边都。边都陷落,我们必然也会被困在里面。如今四十八州各自封城,世家人人自危。我派去的天眼斥候说边都上空妖物日夜盘旋。对了,澹台净死了,他在大朝议上颁旨立苏如晦的师姐为后,结果那个女人往他的胸口扎了一刀。”韩野“啧”了一声,“女人真可怕。”
苏如晦的呼吸停了一瞬,心中泛起绵密的疼痛。他和阿舅的感情说不上深厚,他打小在苎萝山修行,后来回到边都,阿舅每回见到他都眉头紧蹙,开口便是训斥。他有时觉得阿舅不大喜欢他,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威严冷漠的男人看着他的时候,像透过他看别人。可是除了他那个怪异的老爹,阿舅是他最后的亲人,是如今这世上为数不多真心期望他好的人。
苏如晦心中万分自责,若在边都惊变的前夜,他没有给阿舅传讯说江雪芽要请辞,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澹台净遇刺对我们黑街来说是大好事儿,这几天外头少不得张灯结彩的。”韩野对桑持玉说,“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少出门。”
桑持玉嗓音平淡,“无妨。”
桑持玉的声音太平淡了,听不出半点儿悲伤的意味。苏如晦觉得奇怪,澹台净教养桑持玉多年,虽说两个人都冷冰冰的,不甚亲近,比起师徒,更像是上司和下属。可毕竟澹台净教会了桑持玉很多东西,桑持玉的为人处事处处可见澹台净的影子。苏如晦想知道,桑持玉真的一点儿也不伤心么?
韩野道:“算了,不说这个了。苏如晦的傀儡身你有什么想法?”
“想法?”桑持玉没有听懂。
韩野道:“我们极乐坊的肉傀儡样式很多,男傀儡,女傀儡,还有兼具男女特征的双性肉傀儡。你想要哪种?我让人先把身体模子打出来。”
苏如晦:“……”
苏如晦万万没想到,他从前搞出来的肉傀儡,最后会被他自己用上。
没关系,桑持玉这么正经一人儿,一定会拒绝的,苏如晦想。
“第三种。”桑持玉回答。
苏如晦震惊了,他听错了吧!桑持玉怎么会选择第三种!?
“看不出来,”韩野也有些讶异,“你喜欢这种口味?”
桑持玉答道:“我不喜欢,苏如晦应该喜欢,他喜欢尝试。”
这下不得不醒了,苏如晦蓦然睁开眼,正对上桑持玉望着他的眼眸。桑持玉显然知道他在装睡,只是没有戳穿。桑持玉弯腰摸了摸他的额头,他抓住桑持玉的手,哑声道:“桑哥,你……你误会我了!”
韩野看着他的眼神甚是玩味,“极乐坊最近还接了个单子,主顾说要个胸脯能下奶的男傀儡,唾液里还要包含春药成分。这个我们也能做到,你们需要吗?”
苏如晦眼前一黑,对着桑持玉拼命摇头。
桑持玉拧眉,“你不喜欢?”
苏如晦泪流满面,“不喜欢!你为什么觉得我喜欢!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下流吗?”
苏如晦在桑持玉心里确实很下流,但桑持玉没有说出来,只道:“你曾说人要勇于尝试多种可能。”
苏如晦真搞不懂桑持玉的记性怎么这么好,无论苏如晦说过什么话儿,哪怕是那种十几年前说的不过脑子的垃圾话,桑持玉都记得贼牢。苏如晦一字一句道:“我只想当男人!从头到脚从内到外都和你一样的,男人!”
“……”桑持玉回绝韩野,“不需要了,多谢。”
韩野觉得扫兴,“你这人真没意思。行了,你们俩诉衷肠吧,我不打扰了。”
韩野走了,这厮贴心得很,走后不久,一些混混搬了几座屏风进来,把苏如晦的修理台团团围住。只是这些屏风稍微有些刺眼,上面画满了彩色斑斓的避火图。
苏如晦无暇顾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攥着桑持玉的手,忍着喉间的痛楚艰难出声:“你得看着我的傀儡身,不要让他们搞出乱七八糟的东西。”
桑持玉反握他的手,指指他的心口,“我可以读心,不必开口。”
苏如晦从石床上爬起来,桑持玉也坐下,让苏如晦靠着他。苏如晦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可能得有好几个时辰了,桑持玉看着憔悴了不少,脸色苍白,眼睛里也有疲惫。两人对望着,他将苏如晦的发丝别到耳后,素日里冷漠的眼波软和了不少。只是当目光掠过苏如晦的喉间,潋滟波光一闪,情不自禁地一滞,苏如晦听见他的呼吸停了一瞬。
【没事儿了。】苏如晦抱住他,不让他看自己的喉咙。
“对不起。”桑持玉哑声说。
【你救了我啊桑哥,道什么歉?】苏如晦笑问。
“我在江府看见你了,”桑持玉低低地说,“我本可以更快救出你。苏如晦,你应该生我的气。”
【是不是我师姐让你看见了什么?】苏如晦问。
桑持玉沉默了一会儿,答道:“她让我看见你与他人共枕。”
苏如晦心里叹气,江雪芽大概是想尽早支开桑持玉,免得桑持玉坏她大事。苏如晦道:【这不就得了,不怪你啊桑哥,真的不怪你。】
桑持玉攥着他的胳膊,原本清冷的眉眼间透露出沉沉的哀意。他想苏如晦应该发怒,应该怨他,他们本应相互信任,可是他的怀疑和怯懦一次次伤害了苏如晦。苏如晦越是包容他,他越是自责。
“苏如晦,我不会再逃。”桑持玉忽然说,“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不会再逃。”
看着他这个模样,苏如晦心底情不自禁升起自私的念头,桑持玉对旁人冷漠也没什么,只要在乎他就够了。世上人那么多,桑持玉只在乎他一个人,为了他改变,为了他勇敢,多好。
可他知道这样不好,桑持玉的快乐不能维系于他一个人身上。天地万象纷繁驳杂,即便是一朵普通的雪花,也有千万种不同的形态,他希望桑持玉看到这个世界的意义。
苏如晦想和他谈谈这事儿,却听桑持玉补充道:“以前的事,也不会逃避。”
以前的事?苏如晦疑惑了。
“苏如晦,”桑持玉似乎做下了什么艰难的决定,道,“有些事我要告诉你。”
苏如晦心里浮起不好的预感,他这般严肃正经,苏如晦总觉得他要说什么坏消息。苏如晦按住他的肩膀,道:【容我准备准备。】
桑持玉点头。
苏如晦做了好几个吐息,默念平心静气,道:【你说吧。】
“你的袜子亵裤,”桑持玉道,“是我烧的。”
苏如晦:“……”
“南大街的野猫,是我驱的。”
苏如晦:“……”
“那只狗,神荼,我曾把他卖进狗肉馆。”
苏如晦:“……”
“抱歉,”桑持玉最后道,“你饲养的那只猫,是我。”
他说完,解除了化形术。苏如晦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他的眼眸里映出桑持玉变化的模样。仿佛有纷纷的雪花落入桑持玉的发辫,他的发丝一寸寸变得雪白。眼睛变成冰蓝色,似有一片海水在他深邃的眼底积聚。苏如晦无比熟悉这个颜色,桑宝宝的眼睛就是这样。望进去,就好像望见了静谧的深海。他终于知道为何桑持玉的耳朵那么眼熟了,原来这厮的耳朵和桑宝宝的耳朵一模一样。
桑持玉,就是桑宝宝。
苏如晦的声音也发着飘:【你变猫我看看。】
桑持玉迟疑了一瞬,他的灵力已经日趋稳定,如今转变形态随心所欲轻而易举。四处无人,只有那些躺在石台上等待修复的报废傀儡,而且还有屏风挡着,不会有别人看见。桑持玉深吸一口气,当着苏如晦的面变成了桑宝宝。苏如晦眼前的人凭空消失,黑色的衣袍委顿在修理台上。一只雪白大猫从衣袍里钻出来,蹲坐于苏如晦身侧。
冰蓝色的眼眸,洁白的毛发,苏如晦当然不会认错,这就是那只成天吃得贼多还哈他挠他不让他上炕的桑宝宝!
桑宝宝仰着猫脑袋望着他,表情十分严肃。
“苏如晦,不许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