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如晦使坏,抢走桑宝宝的饭碗,高高端着,让桑宝宝够不着。
“宝宝,给爹撒个娇,翻肚皮,爹给你吃饭。”
桑宝宝没动弹,蹲在地上,仰着脑袋注视苏如晦。那湛蓝如深海的眼眸没有波澜,有着不同于其他狸猫的冷淡和严肃。
它简短地叫了一声:“喵。”
它什么意思?苏如晦问系统。
【本系统没有猫语翻译功能。】
苏如晦哄骗系统:你这么聪明,还掌握着这个世界的奥义。这不过是一只脑袋才比我拳头大一点的猫儿罢了,想必你只需观察它的一举一动,便能推断出它的意思。
【好吧,我的翻译不保证百分之百准确,不过大意应该没错。结合它的语调、语速和眼球运动,据我推断,它的意思大概是——】系统解释道:【傻逼虐猫男,给老子饭。】
苏如晦:“……”
地上的桑宝宝忽地耳朵一动,好像听见什么声儿,一下弓起背,露出警惕的模样。放着饭不吃,桑宝宝嗖的一下蹿了出去,一道闪电似的。苏如晦摸不着头脑,跟在它身后跑,穿过雪地到了正厅,进门便见一个血淋淋的男人坐在圈椅上。
桑宝宝挡在苏如晦身前,以冰冷的眼神注视那男人。它像领地被入侵的猛兽,浑身毛发倒竖。
屋里没点蜡烛,黯沉的阴翳罩住了韩野。他低垂着头,手臂上有一道狭长的伤口,鲜血顺着手指头哒哒往下滴,在冰裂梅花地砖上溅起鲜艳的血花。苏如晦有些怔忡,片刻后反应过来。大约是雪境的流民营地出事了,他本匿名传讯,告知韩野雪境定有妖物逡巡,现在看来,他的讯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坊主,你还好吧?”苏如晦指了指他的伤。
“你的猫好像不欢迎我。”韩野嗓音十分哑,揉了沙子似的。
苏如晦抱起正哈着气的桑宝宝,陪笑道:“小孩子家家不懂事儿,您别跟它一般见识。”
韩野好像没听他说话,目光放在远处,又好像放在虚空。他忽然没头没脑说了句:“阿七,我做错了事。”
苏如晦寻了张杌子,在离韩野老远的位置坐下,把桑宝宝搁在腿上,一下一下给它梳毛。
“我做错了事。”韩野低声重复,“我辜负了苏如晦。”
苏如晦梳毛的动作一顿。
“他二十三岁那年,我跟着他做事。黑街谈生意,必然要喝酒。那些混蛋灌他酒,他总是躲到后巷抠喉咙,抠完继续喝。他二十五岁那年,第一次喝到吐血,找了神目秘术者来看,发现他心胃已坏,胸腑里还有一颗奇怪的心核。那是他第一次病倒,也是他第一次毒发。后来身体每况愈下,我看着他一点点瘦下去。极乐坊为他延请了许多名医,来一个摇一次头。我生气,说谁他娘的再摇头我割了谁的脑袋。
他笑我,说有些事强求不了。他跟我说,他死那天,我们要给他办一场盛大的丧仪。他的丧事用红不用白,他要黑街家家户户挂大红灯笼,在门前摆最好的酒送他出殡。他要极乐坊的兄弟在他棺前跳舞,后来他又反悔,说我们跳得不好看,要我们请万乐楼的舞娘来跳春莺啭,露肚皮的那种。”
韩野低头看着地上氤氲的血花,仿佛看见很多年前,苏如晦掩着唇咳嗽,鲜血从他指缝间滴落,染红一片地砖。那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无所谓地擦擦手,弯着眼眸笑道:“我这人喜欢热闹,活要热热闹闹地活,死也要热热闹闹地死。我的葬礼你们要慷慨高歌,送我远行。”
韩野第一次看见苏如晦这种人,把自己的丧事规划得明明白白,连请的宾客名单都拟好了,名单第一个好像是桑持玉。韩野那时候无法理解苏如晦,这个玩世不恭的男人活得乱七八糟,死也要如此儿戏。
苏如晦的毒一日比一日深,韩野每天给他送药,后来发现这家伙怕苦,偷偷倒到窗台下面,绣球花被他浇死了一片。即使身体大不如前,他仍然天天画他的风后星阵。他居住的内堂刻满了点线交错的星图,满地皆是横七竖八的书籍,连他的床也堆满了报废和半报废的小星阵。那些星阵里镶满了灵石,但凡星阵出个岔子,溅出点儿爆炸火花,苏如晦会和他的床一起化为飞灰。
可是这家伙从来不在乎,他废寝忘食,常常忘记吃饭。韩野过来收碗筷,发现筷子被他拿去刻星图。他成天不按时吃饭,以至于有时候肚子疼。一面受药毒侵蚀五脏的苦,一面因为胃疾而腹痛。即便如此,他依然苍白着脸对韩野指点星图,“看到这个星阵没有,我新制的雷火星阵,把它布在流民营地地底,它能够消耗灵石升温,烘烤雪地。如此一来,那些流民便不必躲在地洞里捱过漫漫寒冬了。只不过这星阵现下还不太安全,冒出火来会烧死人,我得再改改。”
韩野捧着饭菜,道:“晦哥,你不好好吃饭治病,将来谁来布这星阵?”
“我不是开了星阵学堂么?你们好好学,将来这些星图阵法交给你们了。”
韩野垂头丧气,“实话告诉你吧,你的课压根没人听。太难了,成日修行就够费劲儿了,谁还听那个啊。”
苏如晦无奈道:“总得有人接手啊,我就算长命百岁,总有到头的时候。何况我这身子,眼瞅着是撑不了几年了。”他拍了拍韩野的肩膀,“你得快些长大啊,极乐坊以后靠你了。”
韩野那时候十七岁,他的确想快点长大,但是他长大不是为了极乐坊,而是为了苏如晦。
苏如晦的病情越来越重,人也变得越来越疯狂,他整整三个月没出过房门,天天刻一些韩野看不懂的东西。韩野命人收了他的大理石星盘,他刻不了星阵,就刻木雕制傀儡。他的木雕刻了一尊又一尊,攒了一屋子,地上没有落脚的地方,他的手上全是被锉刀割破的伤痕。
有人来向韩野递话,说苏老板是不是有点疯魔,因为那些木雕着实怪异得紧,它们全都没有脸。
韩野隔着榧木门看他,心里充满悲哀。苏如晦一边咳嗽一边刻木头,咳嗽越来越剧烈,好像要把肺给咳出来。最后他终于刻不下去,吐了满手血,梅花似的血点子溅上了木雕空白的脸庞。锉刀从他手里掉落,他阖上眼,仿佛玉山倾颓,咚地一声倒在地上。木雕堆成的小山被他推倒,哗啦啦滚落一地。
“苏老板!苏老板!”混混们大惊失色,纷纷冲进屋去扶他。
韩野桩子似的站在原地,紧紧握着拳。
苏如晦生病了,身体病了,心也病了。
黑街救不了苏如晦。
药毒的蔓延比想象中还要快,韩野再一次请来“神目”秘术者,秘术者说苏如晦的肺腑颜色深黑如墨,大限将近。不能再拖了,韩野终于下定决心,谋划了一场叛变。有人出卖黑街的地址,他顺水推舟,任由秘宗的军队兵临城下。当秘宗将谈判条件附在箭矢射上城楼,他联合极乐坊的反叛者把苏如晦关进了地牢。
他记得分别的那天是黄昏,残阳如血,黑街城下百草枯折,白雪迢遥。
他骑着马,手里牵着麻绳,麻绳的另一端绑着苏如晦的两只手。苏如晦跌跌撞撞,跟在他的马后。他忍着,没有回头,策马走出城门,却不由自主把步子放得乌龟一样慢。
秘宗军队阵列城下,出阵接人的人是个高挑冰冷的男人。那个男人一袭玄黑色缺骻袍,高高坐在马上,抿着淡色的唇,眉目间没有温度,仿佛积淀了许多年的霜雪。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韩野的马后,直到韩野停在他的面前。
苏如晦久不见天日,用手遮着光。他见到对面的人,扬起苍白的笑容,道:“是你啊,桑持玉,好久不见。”
男人下了马,韩野把绳子丢给他,“苏如晦给你们了,履行你们的诺言,退兵。”
男人接过绳,注视着苏如晦。
“苏如晦,你病了。”
苏如晦把手举到男人面前,惨兮兮道:“我说桑哥,你不会这么狠心把我拉在马后跑吧?我脚好痛啊,帮我解个绳子呗,我一定安安分分跟你走,不捣乱也不逃跑。”
桑持玉蹙着长眉看了眼他的脚,没有解开他的束缚,而是把绳子的另一头系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不用这么提防我吧。”苏如晦叹道,“咱俩系一块儿,要是我出恭掉茅坑里了,你岂不是得跟着一起掉下来。”
桑持玉把他打横抱起放上马,接着自己也上了马。这个目中无人的男人从头至尾没有看韩野一眼,仿佛韩野同那些充作背景的山川草木没有什么分别。若是平时的韩野,早已一团火往他脸上扔了。但那时的韩野无心理会桑持玉傲然的冒犯,只一心盯着苏如晦。
他窝在桑持玉的怀里,喋喋不休的声音顺着风遥遥传来。
“你觉不觉得咱们俩的姿势有点儿暧昧?”
桑持玉似乎习惯了他无聊的扯淡,并不搭理他,沉默着抓起缰绳,策马回军阵。
“桑哥,你的大宝贝硌着我了。”
韩野:“……”
韩野有些着急,苏如晦这家伙天生嘴欠,在黑街也就罢了,现在他竟敢在桑持玉面前胡闹。桑持玉凶名在外,韩野很怕桑持玉一怒之下把苏如晦给斩了。然而那个握着缰绳的男人什么都没说,只弯下腰,从马侧取出一个水囊,塞进苏如晦怀里。
“若说渴了,便喝水。”他说。
他们二人渐渐远去,没入黑压压的军阵。
那时韩野伫立在原地,停了许久许久,久到桑持玉抱着苏如晦的身影消失,乌泱泱的秘宗军阵全数撤退。
他想,他还能和苏如晦再见么?
现在他知道,那次便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他说他要热热闹闹地远行,他要所有极乐坊弟兄一起摔杯送他,祝他下辈子投个享福的好胎。”韩野涩声道,“可我让他失望了,他一个人死在秘宗,无人相伴,孤苦伶仃。他说极乐坊以后靠我了,可我让弟兄死在妖物爪下,无能为力。”
果然是营地出事儿了,苏如晦叹了口气。雪境长城之外便是一望无际的雪原,营地上方毫无遮拦,妖族一抓一个准。早些年他本来想布雷火星阵在营地地下,一方面解决寒冬苦寒难挨的问题,一方面又能保卫营地。可惜没等他改良星阵,他就回了秘宗。
“阿七,”韩野低头看自己的手掌,“他会怪我么?”
“放心吧,不会的。”苏如晦揉着猫肚子,说,“况且……坊主,据我所知,你一直没找到那个出卖密道的叛徒。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出卖密道的,就是苏如晦本人。”
韩野和桑宝宝俱是一怔。
韩野眯起眼,“你在说什么鬼话?出卖黑街密道,等于出卖苏如晦自己。秘宗早已颁布悬赏令缉拿苏如晦,秘宗一但得知黑街方位,定然以捉拿苏如晦为首要任务。阿七,你虽嫉妒他,却也不必抹黑他的身后名。”
桑宝宝仰头望着苏如晦,苏如晦却不愿多说了,只敷衍道:“我瞎说的。”
韩野拧着墨黑的长眉看了苏如晦半晌,似乎想到什么,忽然站起身,“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踅身走进雪地,等候的极乐坊术士现身,为他打开无相法门。韩野似乎十分焦急,招呼都没打,直接消失在法门之后。
桑宝宝仍在思索,苏如晦不会无缘无故说出“苏如晦出卖苏如晦”的话儿,这很可能就是当年的真相。可是苏如晦为何要出卖他自己?为了将超一品肉傀儡图纸交给江雪芽么?可若苏如晦在黑街,秘密会面江雪芽的难度远比在被囚在秘宗时要低。况且,他二十五岁那年,恐怕还没有画出超一品肉傀儡。
那是为了什么?
桑宝宝正想发动“读心”秘术,突然发现苏如晦的手停在他不可说的部位。这厮几根手指分开,摁着他的肚皮揉了揉,还低下头扒他的毛,嘟囔道:“咦,乖宝,你肚子上长了好多小疙瘩。”
桑宝宝浑身一震,用力咬了一口苏如晦的手指。苏如晦嘶了一声,手里松了劲儿,桑宝宝立时跑了个没影儿。苏如晦捧着手指看,指尖被咬出了一连串的血珠子,针扎似的疼。
别人说猫养不熟,或许是真的。他给桑宝宝吃,给桑宝宝喝,还把炕让给桑宝宝睡。可是桑宝宝成日动不动朝他哈气,踩他,咬他,有时候还对着他亮爪子。桑宝宝讨厌他,桑持玉也讨厌他,这一对未曾谋面的父子,在这一点倒出奇的相似。
苏如晦又开始难过了,心慢慢从腔子里落下去,沉进了水里似的,闷闷的难受。天地广大,大雪呼呼地下,风雪落寞,他也落寞。
他站起身,取来一把油纸伞,出了门。
江雪芽策马回府邸,刚下马,便见苏如晦坐在她家门口的台阶上。只不过一天没见,这小子似乎颓靡了许多,耷拉着眼皮,像棵蔫巴巴的野草。
江雪芽用马鞭敲他的头,“你好像一条丧家之犬,怎么,来我家门口讨饭?”
苏如晦拨开她的马鞭,道:“桑持玉跑了,帮我找找他。”
江雪芽把马鞭丢给侍从,道:“行,我派人去寻,找到了告诉你。”
“不用告诉我,他不想见我,我也不想见他。”苏如晦把脸一别。
江雪芽看了他一眼,表情十分鄙夷,“你俩真有病。你真不想见?本官忙得很,你不想我就不找了。”
“想。”苏如晦垂头丧气。
江雪芽打量他,苏如晦这厮心大得没边儿,她很少看到他这般颓废的模样。江雪芽问:“他为什么要跑?”
苏如晦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大约是讨厌我吧。师姐,他怎么能几十年如一日地讨厌我?我重生以来,日日天不亮起来给他做饭,恪守他的戒律,滴酒不沾。别说伎馆了,便是酒楼茶馆,我连门槛都没踩过。我安分守己,没做任何出格的事儿。我都这样儿了,他还是讨厌我。”苏如晦恨恨道,“既然如此,我倒不如继续当纨绔。没日没夜喝酒,没日没夜歌舞!”
“然后再喝出胃疾,再死一回?”江雪芽嘲笑他,“这法子好,你死到临头,他肯定哭着来看你。”
苏如晦唉声叹气。
江雪芽觉得有意思,“讨厌你的人又不止他一个,燕瑾瑜也讨厌你,你怎么就揪着桑持玉不放?”
苏如晦垂着脑袋拔地上的草梗子,不回答。
江雪芽摇了摇头,眼前这小子看起来油腔滑调,没脸没皮,骨子里却高傲,受不得委屈。遭受冷待,便拉不下脸了。若江雪芽同这小子一样,恐怕她今生今世都别想染指那高高在上的老男人。
“多大的人了,跟个毛头小子似的。人我帮你找,其他的你自己看着办。”江雪芽拍拍他的狗头,“阿晦,不要以为人生漫长,时间充裕。你的时间,或许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