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马车载着苏如晦和苏玉回顺康坊,苏如晦在菜市坊停车,买肉回家做饭。他记得苏玉之前说想吃肉夹馍来着,专程买了条牛里脊。挑好肉准备结钱,抬起头一看,原本挺着将军肚的肉铺老板成了韩野。
韩野朝他伸手,“愣着干嘛,给钱。”
苏如晦把铜板放进他手里,接过牛肉条。韩野掂量着铜板,问道:“澹台净为何召你进北辰殿?你们说了些什么?”
苏如晦暗暗一惊。
这厮消息也太快了,秘宗里一定有他的眼线,官品还不低。撒谎容易露馅,苏如晦决定说真话,陪笑道:“今儿鹰扬卫领我们参观无间狱冰窖,谁曾想那里是苏如晦的机关武库。小的略通一些机关术,手痒,不小心唤醒了机关兽傀。澹台净怀疑我是苏如晦,召我进北辰殿问话。”
韩野扯起嘴角笑了笑,目光在苏如晦脸上溜了一圈,十指成爪,蓦然发难。苏如晦下意识要闪躲,忽又想起阿七一个黑街小混混,身手肯定不怎么样,这时候出手一定露馅。于是硬生生忍了下来,由韩野把他拽进了店堂里侧。韩野掐着他脖子,把他摁在板壁上,嘲讽地笑道:“你胆子肥了,敢对我撒谎。”
苏如晦喊冤,“我没撒谎啊!”
他说的明明是真话,只不过略去了苏垢和神荼,韩野为何觉得他撒谎?
“我之前忘了告诉你,苏如晦还活着,尚在仙人洞,澹台净怎么可能错认你是苏如晦?”韩野拍了拍他的脸,“给你三息的时间,你最好编个能令我信服的瞎话。”
这一下恍若一声焦雷劈在苏如晦头顶,苏如晦还活着?怎么可能,他明明五年前就死了!倘若“苏如晦”尚在仙人洞,那他又是谁?
“你的消息有误。”苏如晦抠着他的手,艰难说道。
韩野冷嗤了一声,掏出一张真言符,贴在苏如晦额心。
“澹台净为何召你进北辰殿?你们说了些什么?”他再次问。
苏如晦咬牙答:“你问一万遍我也是这个回答,澹台净怀疑我是苏如晦!”
真言术下说不了谎,硬说会吐血。面前的青年除了被掐得有点儿呼吸困难,没有旁的症状。韩野也拧起了眉头,收回手道:“你没说谎?”
苏如晦咳嗽不止,不想搭理他。
韩野不住喃喃:“怎么可能,我的消息不可能出错,苏如晦一定在仙人洞。你之前也说江家怀疑仙人洞有秘宝,秘宗用了秘术者无法通过的迷迭阵保护,那所谓的秘宝就是苏如晦。”
之前苏如晦被困仙人洞,澹台净确实用了迷迭阵围住仙人洞。只不过迷迭阵防的不是他,而是外头想要救他离开昆仑秘宗的人。困苏如晦不是迷迭阵,而是十二个时辰昼夜不歇守在洞外的桑持玉。
韩野在那儿沉思,苏如晦心里头也很疑惑。韩野为何会得到一个他还活着的消息?今天澹台净对待他的态度更是十分奇怪,他这阿舅是个雷厉风行,不讲情面的家伙。昔年苏如晦连杀两个秘宗武官,澹台净铁面无私,拿他问法,定好了时日要当众斩他。他逃离秘宗,数年来澹台净从未停止过对他的追捕。
现在澹台净一心想要傀儡密钥,而且坚信苏如晦掌握着傀儡密钥。按理来说,他绝对不可能放苏如晦走。
可他偏偏放苏如晦走了。
还有一个最大的疑点,为什么他一口咬定苏如晦造出了超一品傀儡?
苏如晦心头擂鼓般急跳,脑中忽然涌现了一个可怖的猜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澹台净见到了那具傀儡么?他咳嗽着,余光扫到曲尺柜台上置放的铜镜。老物件,镜面生了垢,照得人影儿斑斑驳驳,鬼里鬼气。苏如晦不动声色探入腰囊,摸出一张“神目”符咒。
另一侧,桑持玉停在店堂后窗。苏如晦买肉买得太久了,他过来查看,一进长街便见韩野把人劫进了店堂。他没有急着动手救人,而是观察四周,有好些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肉铺店堂。是黑街的人,扮成了路人和小贩的样子,又或者他们原本就以商贩的身份埋伏在边都。
秘术·读心。
境界太低,一次只能读一个人,难怪苏垢没有读到他的心。他同这些黑街混混擦肩而过,听着他们心里嘀咕“老大在和那小子干什么”“该不会在里头打炮吧”。他皱了皱眉,绕到店堂后窗。窗棂开了一条缝,他看见了苏如晦的侧影,还有旁边低声说着什么的韩野。
他低头,拉开手弩弓弦,放上短箭,瞄准苏如晦身边的韩野。
他对韩野死不死没什么感觉,只是觉得这个家伙很碍事。韩野总是纠缠苏如晦,还是杀了的好。正要扣动扳机,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韩野死了,苏如晦会难过么?
迟疑之后,他对着苏如晦发动“读心”秘术。陌生的心念向他涌来,字字句句恍若絮絮低语——
“阿舅为什么放我走?”
“阿舅是不是见到了超一品傀儡?他因何笃定这世间存在超一品傀儡密钥?”
“苏如晦还活着,那我是谁?难道……我就是那具超一品肉傀儡?”
一瞬间,两个人,心念俱为之一震。
苏如晦望着铜镜,发动符咒。眼前景象瞬时改易,皮肉褪去,露出骷髅骨相,韩野成了一具站立的骷髅架子,炙热的红色心脏在他的胸膛里规律搏动。夯土砖墙透明化,他看见大街上人来人往,俱为骷髅,青色的经络交织如网,鲜血奔流。
视线挪到铜镜上,他看见了他自己。同样是伶仃骨架,同样有蛛丝一样的经络。只是在他的脑袋中央,多了一道金色的星阵核心。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自己的雪花徽记,在那灵感星阵的中央,在他的头颅深处。
这是傀儡与活人的最大不同之处,无论是四品木傀儡,三品铁傀儡,二品皮傀儡,还是一品肉傀儡,它们都需要一个核心星阵。即便是超一品肉傀儡,也无法逃脱这法则铁律。
天翻地覆只需要一刹那,仿佛所有声音都离他远去,世界一片寂静,寂静到苏如晦听见自己心里崩塌的声音。
他不是苏如晦,他是苏如晦亲手做的傀儡。
“你怎么了?”韩野轻轻晃他,“你发什么呆?”
苏如晦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怎么了?”
“我叫你你不应,”韩野皱着眉看他,“发梦了似的。”
可不就是发梦了么?苏如晦悲哀地想,有没有搞错,是不是符咒出问题了?他恍然想起系统吐露给他的秘密,原来“不是人”是这个意思。他有一种不真实感,他的名字不属于他,他的记忆不属于他,或许连他的情感也不属于他。
苏如晦抓着头,开始自暴自弃。他是苏如晦的造物,他是不是该管桑持玉叫娘?
“坊主,”苏如晦垂头丧气地问,“我是不是和苏如晦特别像?”
“是很像,”韩野抱着臂上下打量他,“第一次遇见你,我还以为他回来了。”
苏如晦臊眉耷眼,又问:“那你觉得,我和苏如晦比高下长短如何?我们俩有没有不一样的地方?”
“……”韩野的眉头越皱越紧,“你突然问这个干嘛?”
苏如晦叹了口气,“没什么,就是觉得我的人生特别假。我以为我是我自己,到头来我其实是个赝品,是个替身。你还没回答我的话,我和苏如晦比何如?”
“就你还想和他比?”韩野嗤笑,“一百个你也比不上一个苏如晦。”
苏如晦又长叹了一声,“我知道了。”
这厮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韩野忽然心里很不自在。打从他掐阿七怀疑他说谎开始,阿七就一副吃错了药要死的样子。韩野回想,似乎一切的根源都在苏如晦,阿七一直在同苏如晦做比较。
韩野听说当替身的容易吃醋,因为他们心里头明白,自己比不上爱人心里真正爱的那个人,所以他们总是想方设法求证自己比那个人更好,更值得被爱。
阿七不是不喜欢他么?为何如此在意苏如晦?
韩野低头俯视阿七,这个男孩儿和苏如晦确实很像,能屈能伸,油嘴滑舌。可韩野又觉得他们哪里不一样,是哪里呢?眼前人垂头丧气的,像朵蔫巴的喇叭花。好像……好像比苏如晦可爱那么一些。
“你是不是很难过?”韩野问。
“是啊,难过得快死了。”苏如晦捂着脸说。
这小子果然爱上他了,韩野想。之前那么抗拒他,是不愿意做苏如晦的替身吧。韩野忍不住笑,好一个倔强的小子,他非但不讨厌,还有点儿欣赏。
“还有什么事儿没?”苏如晦站起身,“没有我就先走了,赶着回家吃饭呢。人生是假的,饭还是得吃啊。”
他步下石阶,面前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正要离开肉铺的时候,韩野忽然伸手拉了他一把。他一个没站稳,后退两步撞入韩野怀里,面前一辆马车飞驰而过。
“看路,别魂不守舍的。”韩野骂道。
“哦……”苏如晦无所谓地挥挥手,“走了。”
“等等!”韩野叫住他。
苏如晦回头,十七岁的大男孩儿,穿着黑色缺骻袍,稚气去了不少,是个惹眼的男人了。他有着高挑颀长的个子,雪松一般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众生模糊,只有他鲜明生光。
韩野别过脸,因为他的光太刺眼。
韩野道:“你不用和苏如晦比,你不差。”
苏如晦歪嘴笑了笑,转身没入人流。隐进人群的下一刻,他的笑容立时消退。
他和苏如晦有一个非常不一样的地方,就是记忆。
苏如晦知道超一品傀儡的制作方法,他不知道。他并没有得到苏如晦的全部记忆,除了超一品傀儡密钥,苏如晦或许还隐瞒了别的什么东西。
如果他是傀儡,那么他既不是阿七,也不是江却邪。有人杀了阿七,用苏如晦的超一品傀儡顶替假扮成江却邪的阿七。那个人是谁?江却邪的身份有什么特别,为什么那个人一定要用这个身份安置他?
江却邪是江雪芽的幺弟,阿七在江府潜伏半年之久,那个时候江雪芽还没有被囚禁。而江雪芽是苏如晦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更是唯一一个苏如晦困在仙人洞时能够接触到的朋友。
答案在江雪芽那里,他必须找到江雪芽。
他回到傀儡马车,弯腰进入车厢。桑持玉端正坐在侧面,神情一如既往地平静寡淡,漆黑的眼眸仿佛一面寂寂深深的古镜。
苏如晦在他对面坐下,打了声响指,马车辚辚开动。
桑持玉凝望窗外,光影在他脸上变幻,车外人潮急速退后,恰似汹涌的时光。
有些人的悲伤是江河倾泻,天崩地裂,有些人是平静海面下的暗流,压抑克制。桑持玉恰恰是后者,他越悲伤,越沉默。暮色四合,世界被夕阳笼罩,所有人仿佛裹进了一层橘黄的蜂胶里。他无法克制地想起昔年仙人洞中,苏如晦伏在他耳边低声问:“桑持玉,要是我死了,你会不会为我哭?”
会么?他问他自己。
“我刚得知个消息。”对面的男人忽然开口。
他静静扭过脸,望向傀儡苏如晦。
“我有个朋友,他爹没了,留下个年轻漂亮孤苦无依的小情人儿。”苏如晦抱着手臂,歪着头道,“你说我朋友替他爹照顾小情人儿一辈子,他爹在天之灵是不是特别欣慰?”
桑持玉的眉宇一寸寸绞紧。
苏如晦笑着道:“我觉得是。”
桑持玉拳头握紧,青筋突起。他冷冷道:“无耻之徒。”
苏如晦愣了,“我朋友要干的事儿,你骂我干嘛?”
桑持玉没搭理他,转身跃出了马车。犹如黑燕扑入风中,他的身影一闪就没了。苏如晦扑到帘外,连他的衣角都没有抓到。
“苏玉!”苏如晦急了,大声喊,“桑持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