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净眸子微冷,轻启薄唇,“殿外何事喧哗?”
苏如晦被迫知道了澹台净的秘密,不自觉有些心虚,轻轻咳嗽了一声道:“我踹了周小粟他相公,一会儿他要是兴师问罪,劳烦阿舅帮如晦挡一挡。”
“乖张放肆,一如往昔。”澹台净冷冷评价。
“好说好说,”苏如晦笑嘻嘻,“阿舅花容月貌,也和从前一模一样。”
澹台净:“……”
按照以前的经验,苏如晦如此以下犯上,澹台净早就勃然大怒,把他囚进地牢了。今朝澹台净只是眸子变冷一些,好像想起什么,泛了点儿波澜,便没什么动静了。苏如晦等了又等,澹台净竟然只字不说。男人端坐在上方,面无表情,好像真是一尊无嗔无怒的大菩萨。
不光苏如晦,连桑持玉也疑惑了。
“阿舅,您怎么知道我是苏如晦的?”苏如晦率先发问。
“黑街,恒泰银号。”
是了,那是苏如晦唯一一次以本人的名义行动。想不到短短五年时间,澹台净已经在黑街安插了人手。
“失策,”苏如晦懊悔,“我不该去取袖里铳的。”
“傀儡密钥。”澹台净道。
苏如晦汗颜,“您还没放弃呢?我真没研制出什么超一品傀儡,你这么英明睿智的人儿,怎么净听谣言,还死心塌地地相信呢?”
“风雪妖魔,你已亲眼所见,”澹台净站起身,一步步走下高台,站在苏如晦面前,“妖魔肆虐,深入人间,危在旦夕之局,你要袖手旁观?他们口口声声说只为了寻找圣婴,难道你相信他们的谎言?”
苏如晦叹息道:“就算他们真要干点什么,我也没法子。我一个连秘术都没有的废物,阿舅您实在太高看我了。你们清剿昆仑雪山的妖物不是清得挺好的么?死了一大半了都。剩下的也不敢进边都,还只敢在夜晚行动。”
“那是因为妖祖未出。”澹台净道。
“朝圣境的老怪物罢了,历数我大靖四十九州的高手,您是当之无愧的第一,距离天人境仅一步之遥。除了您,三位星官大人分列二三四位,皆是一等一的高手。在朝有这些,更遑论在野的。那隐居夔门的曲家老剑圣,听说一剑出万骨枯。我在黑街的时候你俩不是战过一回么?只要您抡臂一呼,届时群雄响应,大家一起对抗雪境妖物。”苏如晦给他出主意,“用不着我。”
“如晦小友想得太过简单,”水池边,摩陀衍那插进话来,“四十九州人心各异,他们只会袖手旁观,等秘宗灯枯油尽,再坐享渔翁之利。可惜妖物并不糊涂,岂会容他们黄雀在后?只怕届时秘宗大厦将倾,妖物进驻人间,从此再难驱返雪境。受苦的不是世家,而是芸芸百姓。”
道理苏如晦都懂,奈何这些老头子死也不信他没有密钥。
苏如晦抓着脑袋道:“我要怎么样你们才相信我没撒谎,要不你们再把我关进仙人洞?”
北辰殿陷入了寂静。
苏如晦一愣,他说什么了么?为什么冷场了?
“你不是没有,你是忘了。”澹台净道,“既然如此,做个交易吧。孤放你归去,你竭力回想。等你想起来,告诉我答案。作为交换,孤告诉你你父亲去了哪里。”
苏如晦猛地抬起眼。
他十二岁那年,他父亲西行,和所有的浪子一样一去不返。师父和澹台净明明知道他爹去了哪儿,却三缄其口,讳莫如深。他有时候怀疑他爹再娶了,有了小弟弟,不要他了,澹台净和师父怕他伤心才不说。可他爹实在不是这种人,苏如晦觉得更大的可能是他爹苦修路上没捱过去,死了,所以大人要对他撒那种“你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等你长大就回来了”的谎言。
毕竟他爹苦修十一年,每次来探望他都遍体鳞伤。
没错,他爹是个脑子有坑的家伙,坚信苦修能觉醒秘术。一个只会吟酸诗的教书先生想要觉醒秘术,好多人嘲讽他,取笑他。他像个傻子似的,抹干净别人喷在他脸上的唾沫星子,一心一意三跪九叩,行万里路,求老天慈悲。
谁让苏如晦是他儿子呢,别人可以嘲讽他,苏如晦不可以。
所以苏如晦释怀了。随便吧,反正他没爹也过得很好。他叱咤风云,他惊天动地,天下谁人不识苏如晦,三岁小儿都知道苏如晦是个王八蛋。他爹要是在哪个旮旯地儿听见他的名字,就能向同伴吹嘘:“这是我儿子,牛不牛?”
苏如晦扭头往殿门走,说:“那我真走了?”
澹台净无声地望着他。
苏如晦推开门,试探着一脚踏出门槛,“真走了啊,阿舅您可别反悔。”
“你走吧。”澹台净道。
太奇怪了,苏如晦感到疑惑,阿舅怎么这么容易就放他走?
苏如晦受宠若惊,踌躇了一下,得寸进尺地问:“多嘴问一句,桑持玉的真身是什么?”
澹台净回答:“待你告知孤傀儡密钥,孤一并告诉你。”
没得到答案,苏如晦失望地“哦”了声,拉着苏玉走出去几步,又回头道:“对了,阿舅,虽然不知道江雪芽到底冒犯了您什么,但是咱们几个毕竟是您看着长大的,她那个人混帐惯了您又不是不知道。敲打敲打得了,姑娘家家的,别逼太狠……”
苏如晦还没说完,刚刚还菩萨似的澹台净忽然愠怒,开口斥道:“离开。”
话音刚出,澹台净的脚下冰冻三尺,以他为中心,四周霜花生长蔓沿,发出咔嚓咔嚓的细响。一瞬间,北辰殿中温度大跌,刺骨的寒风浸透所有人的骨缝。澹台净的秘术是“暴雪”,少有的强攻型秘术,还是朝圣境强者。秘术灵压一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恐怖。
“是是是,我滚我滚。您囚多久都行,这混账丫头必须好好治治!”
苏如晦立刻怂了,往外跑了几步,想起什么,又冒着被澹台净冰冻的风险跑回来。
“云州江家被妖物占领了,阿舅您有空管管。”他问,“另外冰窖里那个关在铁笼子里的妖怪能不能借我审审?”
他真的很好奇桑持玉的真身是什么,这心里跟猫挠似的,难受死了。
夏靖懵然,“冰窖里哪来什么铁笼子?除了你那些怪模怪样的兽傀,还有什么妖怪?你说苏垢?不是被你弄死了么?”
“不啊,还有一个活口。”苏如晦蹙眉道。
澹台净面容冷肃,“妖物桀骜,活捉必自尽,我们从未抓住活口。”
电光火石间,苏如晦明白了什么。
好一个苏垢,苏如晦在套他话,他也在套苏如晦的话。秘宗险恶,苏垢知道自己很可能没法儿把消息递出去,他安排了一枚棋子以备不时之需。
苏如晦咬牙道:“坏菜了,桑持玉的身份暴露了!”
***
秘宗紧急戒严,甲级军令从北辰殿出,宫城四方大门封锁。虽然这么做是于事无补,耽搁了这么久,那妖物多半已经跑得没影儿了。澹台净发了手令寻找桑持玉,命人秘密把他带回边都。桑持玉面无表情地看他昔日的师父签发手谕交给夏靖,然后跟在苏如晦的身后离开北辰殿。
厚重的大门闭合,冰冷的大殿里剩下澹台净和摩陀衍那。其他两个星官从阴翳里走出,跪坐于水池边。
摩陀衍那低声赞叹:“多么精妙的傀儡,光看外表他与活人分毫无差,应对从容,反应敏捷,不似其他傀儡笨拙低劣。我从没想到,一个傀儡可以有智识,有情感,会说会笑。我更没想到,他真以为自己是苏如晦。”
摩陀衍那将修长白皙的手浸入水波,水幕浮现秘宗仙人洞。许多穿着白麻衣的医官在洞府中忙碌,分拣药草,熬制浓浓的药汁,锅炉架了整整八台,烟气萦绕穹顶。洞府中央是个维生星阵,灵石插满凹槽,维持它十二个时辰一刻不停地运转。星阵的中央是座玉床,上面躺了个形销骨立的男人。上身赤裸,无数根牛皮经络脉管插进他的胸膛,脉管连接药壶,浓黑的药汁从脉管导入男人的身体。
如此昼夜不停,他身体里流的早已不是血液,而是药汁。他有时咳嗽,胸膛起伏间肋骨的锋棱清晰可见。他正以无神的双目望着彩画穹顶,那眼睛空洞无物,黯沉沉没有光彩。望了片刻,他阖上了眼,沉沉睡去。很难相信这是一个活着的人,他不像活着,更像死了。
澹台净凝视水幕中的男人良久,道:“他的梦境如何?”
郎雅光道:“事实上,自从五年前那场失败的剖胸取核,他就无法做梦了。五年来,他一字未说。从那日桑持玉闯进仙人洞斩断他的外接脉络起,他就连苏醒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他说着,不自觉停顿了会儿。无法做梦,意味着这孩子的灵识基本上完蛋了,依靠脉管输送药汁维持生命,压根不能算活着。他咳嗽了两声,继续道:“大掌宗,五年来你令我让他做梦,试图从梦里找到超一品傀儡的线索。可是五年了,我们没有任何进展。今日我们终于见到了苏如晦的杰作,你为何要放他走?”
澹台净的嗓音高寒而冷漠,“晦儿的肉傀儡精妙无比,世无其二,尔等以为是为何?是材料难寻,是结构复杂?不,是因为天下没有第二个苏如晦。即使你抓住晦儿的傀儡,打开它,观察它,给你三十年的时光,你也找不出它的奥义所在。那具傀儡继承了晦儿的神思、记忆、情感,晦儿可以研制出超一品傀儡,或许它也可以。不如给它在边都自由行走的权力,让它复制出它主人的奇迹。”
“大掌宗英明。”摩陀衍那俯首,“那苏如晦呢?他已是苟延残喘之躯,李知北说他时日无多。若服下怒血灵丹,或许能回光返照一时半刻,让他和您说说话儿。”
高台上的男人沉默着,并未回复。
良久,高台上传来一声轻叹:“苏如晦亲手造出来的苏如晦,算是苏如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