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间狱大门口,夏靖正站在牌匾底下,两手插袖,不停跺脚取暖。大冷天儿,冷风直往领口钻,苏如晦冻得打喷嚏,忙不迭地穿上缺骻袍。夏靖瞧他俩出来,对着苏如晦笑眯眯道:“贤侄,跟我走吧。”
苏如晦一瞅这人就明白了,是了,夏靖让苏垢领他们去的冰窖,诱导苏垢的人不就是夏靖么?夏靖背后铁定还有人,这会儿就是要去见他。苏如晦心下已经有了计较,大致猜得出是哪位高人。此去凶多吉少,他叹了口气,回头看桑持玉。
桑持玉拽住他的衣袖,肃着冷冰冰的面庞道:“我同你一起。”
身处敌营,要逃也没地儿逃,还不如共进退。苏如晦也挂上一副假模假样的笑脸,对夏靖道:“劳世叔带路。”
飞雪寒冬,静谧的宫城被白雪掩埋,戍守的军士犹如沉默的木偶按刀立在雪中。他们走过长长的雪地天街,一步步迈上重重上叠看不见尽头的汉白玉石阶,来到宏伟的北辰殿前。除了他们,还有不少等待召见的官员立在阶上。官员们三两成群,瞧见他们的到来,都絮絮低语了起来,殿前小火煮起了锅似的,咕嘟嘟响。五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觐见大掌宗,苏如晦和桑持玉两个人穿着低阶武官的衣袍,在里面格格不入。
好在苏如晦脸皮厚,而桑持玉压根不在乎。苏如晦仰头望向黑沉沉的北辰殿,心中惆怅。他就知道夏靖背后的人是澹台净,那家伙果真是个老怪物,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苏如晦苏醒还没几天,这就暴露了。话说回来,他真的不想见他这个阿舅。他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他阿舅。
夏靖躬身道:“贤侄稍候片刻,我进去通传一声。”
苏如晦目送他进去,蹲在雪地里耷眉臊眼等着通传。过了一会儿,一个人瘸着腿走过来,停在苏如晦面前。这是一双黑皮靴,绣着金线,十分华贵。苏如晦顺着两条腿往上看,先入眼的是黑地金绣祥云长袍,接着是一张陌生的男人脸,俊美,但无端有几分阴冷味道。脑袋上顶着峨冠,金丝带一丝不苟系在白皙的颔下。
“江却邪?”他问。
苏如晦往后看,许多官员对他指指点点。看来他们还不知道他是苏如晦,要不然早提刀上来砍他了。
苏如晦站起来,笑道:“这位大哥您是?”
“莫要胡乱攀亲戚,我并非你大哥。”男人哼了声,“吾乃幽州世子,燕瑾瑜。”
【燕瑾瑜,周小粟的丈夫,最讨厌的人是宿主你和桑持玉,常常说你俩是狗男男。世人皆认为宿主和桑持玉乃宿敌,仇深似海,只有燕瑾瑜不依不挠地认为你俩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原来是这货,差点儿没认出来。世界真小,苏如晦没想到在这儿见到这混球。
他挺看不上这人的,劝了周小粟好多回,不要被男人皮相迷了眼。且看他苏如晦,生得何其俊朗不凡,奈何天下数他最混蛋。更何况这厮和苏如晦与桑持玉有血海深仇,他的左腿就是苏如晦弄瘸的。然而周小粟一意孤行,当年她成亲,他已身陷秘宗囹圄,无缘赶赴幽州观礼,托人送了个机关指环过去,不知道周小粟有没有收到。
“江却邪,你为何会在此处?”燕瑾瑜眯着眼看他,满脸鄙夷,“桑持玉叛逃秘宗便不说了,你还成了他的下堂妻。身为男儿,下嫁他人,本就该自尽以全体面。成了下堂妻,还敢抛头露脸?就算不自裁,你此时也应该羞于见人,闭门不出,诵经自省。还是说你乃妾室之子,疏于家教,你母亲没教过你这些?”
苏如晦听笑了,道:“不知世子来北辰殿有何要事?”
燕瑾瑜整了整袖子,慢声道:“吾初封世子,按世家礼,等候大掌宗召见赐印。”
苏如晦哦了声,“我来遛弯的。”
“遛弯?”燕瑾瑜斥道,“秘宗重地,怎容你这等闲人?”
苏如晦瞥见他手上的指环,这指环瞧着普普通通,苏如晦却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不就是他亲手做的那枚机关指环么?他努了努嘴,道:“世子这指环瞧着挺别致的。”
燕瑾瑜露出得意的神色,负手道:“你这庶子倒有几分眼光。当年我同苏如晦比武,三招将他打败,他跪于我剑下求饶,将这戒指作为冒犯的赔礼相送。我本想了了他性命,只因见这戒指有点意思,便饶了他。早知他后来会为祸天下,我当初就该将他斩于剑下。”
苏如晦哭笑不得,须臾后又替周小粟感到难过,她这是嫁了个什么玩意儿啊?
“神勇无双、神勇无双。”苏如晦连连赞叹,“别说苏如晦,我也自愧不如啊。”
后头的桑持玉默默看了苏如晦一眼,什么都没说。
燕瑾瑜轻蔑地笑道:“你再多学几年吧,秘宗重地不容闲人放肆,你还不速速离开?”
“这就走这就走。”苏如晦敷衍着,眼见夏靖从北辰殿走出来了,顺口道,“欸,那不是夏指挥使么?世子,大概是传您进殿的,您快准备准备。”
燕瑾瑜忙对着日影正衣冠,捋好胸前的绶带,等着夏靖传召。夏靖走过来了,燕瑾瑜正待上前行礼,却见夏靖朝他点了点头,直接越过他,往苏如晦而去。
“贤侄,大掌宗召见,你进去回话吧。”
“欸?召我啊。”苏如晦佯装惊讶,笑眯眯拍了拍燕瑾瑜的肩膀,“想不到大掌宗有时间见我这么个闲人,世子大忙人儿,我就不打扰您了,先进去了。”
燕瑾瑜不敢相信,扯着苏如晦问夏靖:“他一个小武官,还是有辱门楣的下堂男妻,大掌宗为何要见他?”
“是啊是啊,我也奇怪。大掌宗召见我,难不成要同我讨论三从四德?”苏如晦对燕瑾瑜道,“要不咱俩一道进去,你问问大掌宗?”
便是燕瑾瑜再迟钝,也看得出苏如晦调侃他。燕瑾瑜铁青着脸道:“江却邪,你作弄我?”
不光作弄你,还想揍你。到底要给周小粟脸面,苏如晦没再说什么,笑着摇了摇头,便要提步往北辰殿去。
“江门庶子,竟敢作弄吾!?”
燕瑾瑜咬牙切齿,不自觉摸了摸他的机关戒指。这戒指藏了三枚毒针,不至死,但能让人难受一阵。
他抚上戒指的刹那间,桑持玉冷不丁一脚踹过来,直接把他踹下了汉白玉石阶,他就在众目睽睽中皮球似的滚了下去。
燕瑾瑜的仆从哭喊着追下去,不住喊:“世子世子!”
殿前的大伙儿全围了上来,雪地里炸开了锅似的。桑持玉站在高阶上,神情寡淡,好像他踹的就是个皮球,而不是尊贵的幽州世子。他一个不起眼的小武官,在众人之中却有种傲然如雪松的气度。就是苏如晦也没料到桑持玉敢这么踹人,目瞪口呆地目送燕瑾瑜离他们越来越远。
“你平日看人不顺眼都这么踹?”苏如晦问。
难怪你人缘不好啊大哥。
桑持玉淡淡道:“他若死,算我的。”
夏靖抚着胡须道:“小苏啊,幽州世子出了名的小气,你麻烦大咯。”
其实这一脚苏如晦踹得,苏玉是万万踹不得。苏如晦身处秘宗,本就已经走投无路,光脚不怕穿鞋的,踹燕瑾瑜的罪过不会比他以前犯的事儿大。苏玉现在是一个苦出身的小少年,初入秘宗,得罪世家,只怕将来的麻烦事儿不少。
苏如晦本想把苏玉留在殿门前,苏如晦要是进去北辰殿之后出不来,秘宗不会为难苏玉一个小孩子。现下情形不一样了,苏玉留在殿门口,还不如跟着他往龙潭虎穴闯一闯呢。
“你这人,让人不省心。”苏如晦说。
桑持玉往北辰殿走,“不必畏首畏尾。”
苏如晦赶上他的脚步,“燕瑾瑜是周小粟的丈夫,周小粟是我师妹,我得给她留面儿。”
“她未必珍惜。”
苏如晦登时没话说了。
这小子说得对,苏如晦落寞地想,他们师兄妹两个早已形同陌路。周小粟成亲,请柬都没给他发。她给他发请柬,澹台净没准能同意他去看一眼。
苏如晦突然跑回汉白玉石阶。
夏靖讶然问:“你去哪儿!”
苏如晦吼道:“我去补一脚!”
***
三人一同进殿,高台之上,威严的黑衣男人阖目跪坐,银灰色的长发垂及膝前。君王般的威严,泰山般的压力,走到他面前,会让人不自觉地想要下跪。大门在苏如晦三人背后阖上,殿内只余四周的长明烛火带来的晕黄光辉,澹台净在烛光下恍若精致的雕像。
他睁开眼,灰色的眸子低垂,敛着眉,菩萨般慈悲。
【澹台净,昆仑秘宗大掌宗,朝圣境老处男。一个月前澹台净惨遭破身,处男纪录维持在一百岁,领先大靖四十八州所有雄性生物。】
苏如晦:“……”
他震惊了,久久无法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