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苏如晦包袱里的干粮即将告罄,不得已,苏如晦出门寻找吃食。这天寒地冻的,动物都在冬眠,他得想法子掏窝。下了山崖,走出去没有半里路,忽听得前方三声惨叫。苏如晦立刻调转方向,远离战场。然而后头的人跑得飞快,没多久脚步声急急传来。苏如晦不得已,寻了片厚实的茅草,往里头一趴。
人过来了,一个大汉被两个秘术者追逐。其中一个紫衣秘术者凌空一跃,燕子般越过两个大汉的头顶,将他们的去路堵死。另一个黄衣秘术者手里提着一条染血的胳膊,慢悠悠走上前,狠狠咬下一块肉,大汉见此情状大惊失色。
大悲殿的食人菩萨,苏如晦啧啧慨叹,果然每次看到都一样的恶心。
“你丧心病狂!”大汉悲愤喊道,“要杀便杀,为何辱其尸身?”
黄衣秘术者恶狠狠地笑,“老子没带干粮,吃你们几口肉,让你们在我肚子里超生,是你们的福分。”
大汉的声音颇为熟悉,苏如晦想起来了,是找他茬又被他忽悠得认了他做弟弟的那个人。
正想着,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旁边有人!苏如晦心头一惊,扒下身侧的茅草,同一双明净的眼眸对上了眼——系统标注的“神秘少年”四个大字亮闪闪悬在他头顶。少年一袭黑衣,袖侧有干涸的血迹,一张白净的脸绷得紧紧的。这小子一定也是趴在这儿站干岸旁观的,没准儿等着对方两败俱伤,他坐收渔翁之利。他眼也不眨地盯着苏如晦,似乎在防备苏如晦出手。
苏如晦在腰囊里掏了掏,举着拳头到他面前。他黑而大的眼眸跟着苏如晦的拳头移动,然后见这拳头在他面前摊开,里头是一小堆红瓜子儿。
苏如晦笑嘻嘻,对他做口型:“吃不?”
少年没说话,忽然抓住他的衣领,拖着他离开了草丛。瓜子洒了一地,两个人离开的下一刻,几支寒光凛冽的短箭戳进了茅草堆。
“两只偷看的老鼠。”紫衣秘术者放下弓弩,“今日收获颇丰,今明两日都不愁粮食了。”
藏这么严实都能被发现,这个家伙的秘术估计是“天眼”那一挂的。另外一个黄衣服的秘术是御物,苏如晦看见他周围盘旋了许多悬浮的骨刀。
“江小弟,是你!”一旁的大汉惊喜叫道,又立即愁苦起来,“小弟,你也没有秘术,你快跑,我拖住他们!”
他举起刀奔向那个黄衣裳,两把骨刀同时调转方向,一左一右刺入他的两手关节,将他狠狠钉在了白桦树干上。大汉嘶声惨叫。
唉,现在这年头,如此有情有义又傻冒的人不多了。苏如晦原本想跑,此刻却停住了脚步。
黄衣裳的秘术是进攻型的,比起他,自然是辅助型的好对付些。先拿下一个再说,他正要出手,旁边的少年动作比他更快,袖下撩出一抹霜雪般的刀光,离弦之箭一般冲了过去。那一刻仿佛凶鹘扑入风中,少年手中刀刃一振,萧煞之气笼罩紫衣的面门。
大悲殿僧侣不认得他,因为他用了化形。不能使用秘术,因为摩陀衍那。他知道大悲殿并未完全交予他信任,所以黑观音没有告知他其他卧底的名单。他也没有交予大悲殿信任,所以他没有告知大悲殿摩陀衍那的存在。如此大规模的征兵,凭澹台净的头脑不可能不知道黑街会派人渗透,秘宗的天眼必定覆盖了这片区域。桑持玉需要人暴露身份迷惑秘宗视线,这样他才能隐藏得更深。
少年悍然出刀,刀气竦峙如山。
接刀的一瞬间,紫衣裳的刀刃崩裂,细密的裂纹向刀身蔓延。少年双手握刀,面无表情的往下压刀刃。紫衣裳目露惊恐之色,他没想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能有这么大的力气。少年身后,三把骨刀飞速逼近,黄衣裳看出紫衣裳刀势不济,想要迫使少年撤刀。
然而,苏如晦硬生生插入战局。
“小黄,你的对手是我。”苏如晦笑道。
黄衣裳感到疑惑,小黄是谁?他低头看见自己的黄衣裳,一下大怒。
“找死。”
三把骨刀刺向苏如晦,苏如晦发动符箓“净土”,一切未被指定的秘术失效……然而,骨刀丝毫没有受到影响,继续飞行!
怎么回事!?
飞刀袭来,苏如晦眸子一缩,符箓“瞬影移形”瞬间发动,身影变模糊的刹那间,骨刀迎面而至,消失的下一刻,骨刀刺穿了他原本所在的区域。苏如晦有危险,桑持玉最终还是撤刀回身。紫衣裳差点儿格不住少年的刀刃,见他撤了劲儿,终于松了一口气。然而就在这时,他背后一凉,一柄短刀送入他的后心。
苏如晦在他身后出现,粘腻的鲜血泼了满手。
他万万想不到,方才如此千钧一发之际,苏如晦除了躲避骨刀,还能够想到瞬影移形到他的身后偷袭。
紫衣裳倒下,留下黄衣裳一人瞋目结舌。
现在是二对一,一个刀技卓绝,另一个刚刚用过瞬影符箓,不知还有多少符箓存货,黄衣裳当机立断,收了骨刀转身逃跑。
二人并不追逐,把树上的大汉放下来。
“咦,我的净土符箓怎么没用?”苏如晦摸了摸符箓的残渣。
大汉喘着粗气,道:“那个人用的不是秘术,是符箓,他的骨刀上附了符箓。”
难怪“净土”没用,“净土”限制的是秘术者,而不是符箓。
苏如晦心疼,他浪费了一张好符箓啊。
“江小弟,还有这位小兄弟,多谢你二位救命之恩。”大汉拱手道。
“此地不宜久留,我带你去我的藏身之处疗伤吧。”苏如晦说,“小兄弟,料想你也有藏身之所,我们就此别过。”
苏如晦把大汉扶起来,两人走了几步,那少年立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两人一起走,留下这个孤零零的少年,回头看,他形单影只,像个被抛弃的小蘑菇,有种可怜兮兮的味道。
不知为何苏如晦没有邀请少年,大汉踌躇片刻,小声对苏如晦道:“江小弟,不若把这个小兄弟也捎上吧,我们三人互相照应。”
他们嘀咕的声音很小,奈何桑持玉融合了心核,耳力大幅提升,大汉的话儿一字不落进了他的耳朵。桑持玉即将抬起的脚步滞住了,鬼使神差地仍然留在原地。
“还是算了吧。”他听见苏如晦说。
“为何?”大汉不明白。
苏如晦道:“因为他长得像桑持玉。”
桑持玉:“……”
少年立在原地,是个孤零零的影子。他分明面无表情,大汉硬是莫名其妙看出了点儿可怜兮兮的况味。大汉和苏如晦走出去老远,少年还是站在那儿目送二人狠心的背影。大汉如芒在背,良心十分煎熬,硬着头皮向苏如晦提出收留少年的打算。苏如晦没有良心,推拒再三,最后终究顶不住大汉谴责的眼神,收留了这可怜少年。
苏如晦的糖肉大馒头只剩下五个,他们仨一人是伤患,一人年纪小,只有苏如晦一人活蹦乱跳身强力壮。看这情况,苏如晦不好意思给自己的份额最多,定是要给他俩各两个馒头,苏如晦独自吃一个的。不过大汉是个正直善良的好人,定然不会眼睁睁看他吃不饱。苏如晦先给了少年两个馒头,然后递给大汉两个,假惺惺道:“大哥,你多吃一个吧,我不饿。”
这位大哥这么善良,一定会把馒头推回来,到时苏如晦便恭敬不如从命。
谁知大汉眼泪汪汪,将两个馒头都接下,道:“江小弟,我一天没吃饭了,要不是遇见你,我今儿不被那帮混球弄死也饿死了。”
说着,大汉狼吞虎咽,把两个馒头都吃了。
“对了,我叫贺胜,江弟,以后你喊我贺大哥就行。”
孤零零的冷馒头躺在苏如晦手心,苏如晦心里头在流泪。
一个大馒头递到苏如晦眼前,苏如晦抬起眼,对上少年黑白分明的眼眸。沉甸甸的火光在这孩子的眼睛里跃动,那琥珀色的光芒里倒映着苏如晦的脸庞。
“你吃吧。”少年说。
“你还小,你吃吧,”苏如晦不跟小孩儿抢食,“我少吃一顿也没什么的。”
少年不说话,也不动弹,馒头依然在苏如晦眼前。
这模样让苏如晦想起桑持玉,那个家伙递和离书的时候也是这德行,苏如晦不接他就不撤手。
苏如晦掰了一半,放在少年掌心。
“一人一半。”苏如晦笑道。
少年慢吞吞收回手,低声道:“以后多想想自己。”
不要总是这样良善。
他的话儿别有深意,只是苏如晦没在意,又开始巴拉巴拉说烂话,“唉,没办法,我这人就是善良惯了,天天做好事儿,不做好事儿我心里不踏实。碰到老奶奶我一定得扶她过大街,有时候扶完才知道人压根儿不想过大街。”他扭过头冲少年一笑,“还没请教小兄弟的名姓?”
“苏玉。”他言简意赅。
“原来是苏小弟,”贺胜拱手道,“我们三人有缘,依我看不如在此结为异姓兄弟。江小弟同桑持玉成亲,年纪大家都知道,今年刚好十七吧。我今年二十有三,就厚着脸皮当哥哥了。苏小弟,你几岁?看模样该比江弟小一些吧。”
“十五。”桑持玉随便说了个数。
“那敢情好,”苏如晦揉他脑袋,“快,叫声哥哥来听听。”
桑持玉抿了抿薄薄的唇,没应声。
他发现苏如晦有让别人喊他哥哥的癖好,小时候在不了斋,苏如晦哄他喊哥哥,后来苏如晦去了黑街,韩野也喊他哥哥。或许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还有很多人围在苏如晦身边叽叽喳喳喊他哥哥。
他记起五年前,秘宗医官对苏如晦体内药毒无计可施,心核散发的毒素肆无忌惮破坏着苏如晦的内脏。医官无可奈何,铤而走险剖开苏如晦的胸腑取心核。苏如晦血崩,命悬一线,昏昏沉沉最后一刻,他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攥着桑持玉的手道:“我快要死啦,临死之前,实现我一个愿望吧。”
桑持玉颤抖着,反握住他血淋淋的手。
他的声音气若游丝,“叫我声……”
话儿还没说完,苏如晦的手就松了劲儿。虽然他没有把话说完,可是桑持玉知道,他想要听桑持玉喊他哥哥。死到临头,竟然是这么个无聊的愿望。
苏如晦这个人真的很无聊,他为什么喜欢到处认弟弟妹妹?桑持玉想。
他沉默了一会儿,对着火光,低低开了口:“哥哥。”
苏如晦没有回复,少年以为他没有听清,又喊了声:“哥哥。”
苏如晦噗嗤一笑,揽住他的脖颈子,道:“行,承你这一声哥哥,以后我罩你了。”
贺胜想开口说点啥,又觉得这时候开口很不合时宜。苏玉喊完江却邪哥哥就不吭声了,似乎没有喊他大哥的打算。贺胜后知后觉地发现,这结拜三兄弟里,他好像有点儿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