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第五十七回

进门后便瞧见一条由椭圆形石子铺就的小道儿,上面积雪还未消融,石块缝隙里嵌着冷凝的冰。

秋平怕官娘滑倒,上前扶着她,眼睛扫着四周,石子路两旁的翠竹随风哗哗哗的响。秋平吸了口寒气差点打出喷嚏来,好容易才屏住,捏了捏鼻子道:“娘子看出来没有,这儿瞧着根本就没什么不正常的。郎君却叫人守住院门不许人随意进出,这事儿一看就有古怪,咱们早该来看看的。”

官娘没说话,心里却沉甸甸的。

是公良靖对她说不要随意出去,外头风大雪大,怕她冻着,官娘是深信不疑的,要不是今日放晴了没在下雪,说不得她还是不会出来走动。

她的性子算是比较被动,很少有主动去探索什么的时候。便连明知陌五娘就同住在一个府里,她都不曾下定决心要来这儿看看。

官娘无事找陌五娘做什么呢?她倒是情愿在陌五娘另嫁之前自己永远不见她,如此也好当作她从不曾出现过。

然而花玔儿的话却叫官娘不得不心生警惕,再加之公良靖这几日偶露的不寻常——他以为她看不出来。她只是相信他才选择沉默而不是刨根问底,但这也并不代表她没有危机意识。

官娘好容易才正面自己的心选择和九郎在一起,她知道生活从来不是一帆风顺的,人生路上的磕磕碰碰在所难免,所以告诉自己无论一会儿发生什么都要理智对待。

他们已经结束了,哪怕陌五娘故意说出些气自己的话来想来也是无伤大雅的,听一听也便罢了。她只要弄清楚为什么公良靖要禁止这院里的人出入就够了。

官娘一边走一边忐忑又好奇地胡思乱想着,很快就到了正屋前。

不远处廊上有个丫头拿着扇子对炉子扇着风,秋平瞥了一眼,小声儿道:“这位莫五娘看来身子果真不好呀,我听人说,这有些症候越是这冬日越是要发作呢!”

官娘听出她话音里有幸灾乐祸的意思,连忙捂了秋平的嘴,“正是因陌五娘身子弱,咱们才有这理由来看望她的,哪儿能在人家门前说这样儿话,若叫人听见可怎么说,还道我是成心来气她的。”

官娘不知道一会儿会见到一个怎样的陌五娘,不知是否是因她病情加重了,公良靖才不许人随意进出的,也是好叫她安心养病。

只是这么想总觉得有点儿牵强……

屋里温暖如春,彼时陌五娘正靠坐在窗前的软榻上,冬日特有的温软阳光金丝线一般从明纸的窗户里渗透进屋子,照在她身上。

陌五娘身上盖了条薄薄的被子,莹白的手上托着本书角泛黄的诗簿,腕上青翠的玉镯若隐若现。

雁香见她一直在看书便忍不住劝道:“娘子仔细眼睛,这怀了身子的妇人切记疲累伤神的。”

陌五娘闭了闭眼,她除了看书还有旁的事可做么。幽幽地放下书,陌五娘朝外头看,眼里没什么神采,不期然问道:“表哥还不曾来看我么?”

“这个……”雁香上前端了茶递与她,嘴上安抚道:“郎君是做大事的人,岂能日日在后宅里待着的,想来只要一得了空便要来的,您只管养好身子便是了,到时候生出个小郎君来,日后还愁什么?”

“谁能知道日后呢,”陌五娘呷了口茶,面上陡然闪过些锋利的情绪,放下茶盅道:“你说这些好听话都是为了叫我安心,我岂能不知的。表哥如今眼里心里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地,昔日我要嫁人了他都不曾有什么表示,现如今却把那…那何官娘……

表哥当她宝贝似的,日日都陪着她,便是明知我怀了他的骨肉也不愿来瞧我。我们这些绸缪可有什么用?别等孩子落生了跟了我这样无用的娘亲,来日再长大了,被瞧出生得不似九郎,倒和四郎——”

外间陡然响起脚步声,两人俱是一震。

雁香忙道:“这样的话娘子再不可说了!这院里哪个不晓得你如今怀的是九郎的孩子,便九郎态度不明朗,着人看着咱们这里又如何,横竖熬到孩子落生下来也便是了!怕只怕——祸从口出!”

话音刚落,门帘子打起,守在门外的丫头进来禀道:“娘子,外头九郎跟前的何官娘来了。”

陌五娘霍的坐直身子,“她来做什么?”她看向雁香,雁香想了想问那丫头道:“只她一个人,还是同谁一处来的?”心里却寻思着她是如何来的,这么些日子不见上门,这时候倒来了。

那丫头回道:“就她同边上一个丫头,还捧着几枝红梅,一定是送给娘子您的,那红梅可好看了。”

“让她进来罢。”

那丫头应声而去。

门外秋平心里抱怨开,这还摆架子不成,天寒地冻的站了这么会儿不是要人命么。她朝官娘看,只见她鼻尖尖泛着红,倒也不是很冷的样儿,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不远处那端着药碗走过来的使女,到似在恍神。

官娘进门的时候那使女也进来了,一股苦涩的药味随着热气飘进鼻子里,她皱了皱鼻子随口道:“这汤药苦得很,你若加些蜂蜜红糖进去还可好入口些。”

那使女蹲身福了福,率先端着碗进去了。

陌五娘在里头听到官娘说话的声音,只觉得这女声软软腻腻的,听在男人耳中才是好听,她却觉得满心的不舒畅。

这样的不舒畅在见到那张从缠枝棉帘后出现的脸庞时攀至顶峰。

她想象过表哥如今喜欢的那使女出身的何官娘会是何等天仙的模样儿。她或许有一双妖媚的眉眼,或许美得强过自己一千一万倍。

然而眼前这眉目略嫌稚气的面孔却叫她生疑,这样一张脸竟能惑住表哥,叫表哥意欲娶她为妻?她不过是五官标致些罢了,年岁也不甚大,真真毫无女人的韵致可言。

见过礼后,雁香搬了椅子请官娘坐下,端茶送上,礼数是周全的。官娘拿着茶盅暖手,也在打量陌五娘。

令她吃惊的是陌五娘竟较数月前她见过的时候气色好了许许多多,兴许是在窗边晒着太阳的缘故,她颧骨上有着淡淡一层晕泽,瞧着气色极好。

秋平毕竟曾是在华氏身边伺候的丫头,她一点心思不露,笑容淡淡地把梅花递给雁香,然后站到了官娘身后。

短暂的静寂了一会儿,没有人说话甚至发出一点儿声音,却丝毫不显尴尬。陌五娘把视线从官娘脸上移开,忽觉有趣,想来她还不知自己怀孕的事儿罢。表哥宝贝她,又派人守着这院子不许人进出,还不是怕消息传出去么。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许多过去从没有的念头疯狂在脑海里滋长着。陌五娘端起药碗,白瓷的调羹在褐黄的汤汁里舀起一勺,放在唇边轻轻吹着。

“适才听你说……”她抿了一口药汤,眉头紧跟着皱了皱,唇边却奇异地漾起一丝笑意,“若要好入口些,可在里头放些蜂蜜红糖?”

官娘不想自己无意的话被她听见了,其实这不用她说别人也不见得不晓得,就笑着一点头。

脑子里飞速转着,奈何怎样也想不透彻,越加觉得公良靖是个奇怪人,好好儿的叫婆子看住这里做什么。

官娘自知自己同陌五娘是没什么好说的,有心想寻个托词去了算了,没的在这里两相对望无语。陌五娘却突而抬起头和她对视着,官娘心头一跳,她在她的视线中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善意。

“你却不知这是保胎药呢……便入口再苦,我吃到嘴里却是甜的。”

陌五娘低头喝了大半碗,雁香笑着递上雪白的帕子。

她在唇角拭了拭,雪白的帕巾上染上暗黄的药汁,逐渐氤氲开来,似一朵枯黄的花。

官娘愣愣盯着那被陌五娘丢在桌角的帕子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秋平,然后带着些不好意思,不确定地问道:“你说…保胎药?是我听错了么,我以为这是你身子不好所以才吃的什么补药——”

雁香笑着打断她,“说什么呢,我们娘子身上哪有什么病症,”她眼波一转,“这是九郎前几日特意着人送来为我们娘子保胎的。”

九郎送的?

官娘突然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脑袋里嗡嗡一片,想到今晨还听到九郎和来安儿的对话,模糊似听见他们提到什么妇人,药方子……

原来是说給陌五娘的保胎药吗?

照这么说来,陌五娘从前几日就开始吃保胎药了,那今晨来安儿难道是寻到了更金贵的保胎方子…?

只是官娘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躲在外头说,倒似避着不让人知道似的。

官娘咬了咬唇,刻意规避着心里某个一闪而过的想法。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公良靖不让人进出这里,是不想让外面人知道陌莲照怀孕了。

陌五娘面上露出吃惊的表情,她微微地张大了嘴,“你不知道?我还当你今儿是为这个来看我的。”

见官娘只是看着自己,眼底的迷惑越积越深,她忽的了然似的一笑,清雅的面庞映照着冬日融融的日光,“不怪你不知道,是表哥知我喜欢清静,这些时是不许外人进出的。”

“外人”二字咬得重了些,官娘慌忙站起来,看样子是要走了。陌五娘却略略直起身拉着官娘的手坐在软榻边上,和她挨得极近。

“这些时日子不好打发,难得有人来陪我说说话,这么快走做什么。”陌五娘看上去有些嗔怪她,一只手抚着自己的肚子,轻轻摩挲着。

官娘不由看过去,眼睛注视着陌五娘平坦的小腹。她咽了咽喉咙。

“这是不是,九郎的孩子?”

“……郎中说才一个月多月呢。”她不正面答她,眼里流动着柔软的光泽,牵引着官娘的手放到自己小腹上。

“再过些时候约莫就瞧得出了,他是头一回做爹爹,昨儿还凑在这儿听呢。只这才一个月能有什么动静,我也只好由着他了。”

她静静地说着,官娘恍似又看到了陌五娘和公良靖在亭子里说笑的场景。

一个月……

他不是说他一直忙着婚约的事?

猛地把手从陌五娘肚子上抽离,官娘站起身,嘴唇控住不住地轻颤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潜意识里不愿意相信她说的话。

陌五娘笑了笑,她的目光再次扫过官娘。

“你头上这支簪子我看着好生眼熟,不知可否借我一阅呢?”

作者有话要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