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三十一回

夜凉如水,官娘悄悄地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儿,她偏头朝公良靖看了看,耳边传来男人均匀的呼吸声。

似乎是真睡着了……

“九郎?”官娘试探地喊了他几声,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她这才稍稍放心。

说起来也奇怪,公良靖不知脑子哪里不对劲儿,竟是只搂着她睡在床上,毛手毛脚自然在所难免,却是在官娘的忍受范围之内。

也不知是几更天了,窗外一点亮光也不见,官娘屏气凝神慢慢坐起身来,她一瞬不瞬盯住黑暗中一块疑似公良靖脸的地方,生怕他会突然张开眼睛醒过来。

官娘爬下床站在床榻前,她模糊地记得西侧间的位置,蹑手蹑脚地摸了过去。

公良靖的书案上摊着一本账册,官娘趴在上面摸了好半天才确定自己到了正确的方位,她从袖袋里掏出藏着的火折子吹了吹,一点幽幽的火光亮起来,官娘以手遮掩着火光,探头朝东侧间瞄了瞄,发现公良靖仍是睡着。她咽了咽口水,转而快速地拉开了手头的一个抽屉。

抽屉里叠放着各式各样的书簿,也不知是什么账本还是什么,官娘随手翻了翻,一层层找着,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是放着自己卖身契的地方。

奇怪的是她把整个西侧间找了个遍也没发现半张长得像是身契的纸张,不期然想到公良靖曾说他把身契放在了个极为安全的所在……

官娘哪里晓得公良靖自拿到她卖身契的那一刻就把那张纸給撕了,如今便是她有透视眼也不能够在这间屋子里寻出来。因此上,她心里怨的很,只道是公良靖藏得好,她不甘心地再次找了一遍,结果仍然是一无所获。

只得盖上了火折子,猫着腰往东边走。突然她看到床前立着个黑影,身体立时一冷,被人点穴了似的动弹不得。

“官娘在找什么?”公良靖打了个哈气坐在床沿上,声音听上去倦倦的。

官娘僵硬地往他前头挪了两步,尽管公良靖看不见,她仍是堆出了满脸的笑容,“没找什么呀,就是有点渴,倒了点水喝…额,九郎你渴不渴,你要是渴的话奴帮你倒!”她有点被吓住了,须臾又镇定下来,心话儿,公良靖这说不定是才醒过来呢,他又不曾离开这边,怎么知道自己是喝水还是找东西。

官娘如今也抱定了主意,身契在公良靖身上一天她就一天不能开罪他,没事儿还得赔着笑脸哄他高兴,他高兴了就会放松警惕,如此一来自己日子就好过,日子一好过,找身契的事儿不就水到渠成了么!

“我不渴。”公良靖干巴巴回了一句,转身躺回床上。

他好像真的很困,官娘站着观察了一会儿,自觉地爬回床里边。不一时公良靖的手伸过来把官娘揽进怀里,他身上总是透着股清新的味道,像是露水,官娘吸了吸鼻子,很好闻是不错啦,可是如今这都入了夏了,这么睡她一定会被他闷得热死的。

官娘把头抬起来一点,空气里发出微微的衣物摩擦声音,她知道他还没有睡着。

“九郎…”官娘抿了抿唇,心中奇异地既忐忑又安逸,她换了个姿势枕在他手臂上,像是聊家常的口吻,“奴曾说过的话你还记不记得?”

“不记得。”公良靖答着,斩钉截铁的。

官娘一愣,她甚至怀疑他根本没认真听自己在说什么,不过不要紧,官娘向来很有耐心,她把身子往前靠了靠,挨近他道:“郎君是晓得的,官娘是好人家的女儿。若没有那继母奴是不会出现在这儿的……奴今年才十五岁,”她的声音十分诚恳,打算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若是阿爹还在这世上,说不准这时候正在給官娘相看婆家的。”

公良靖蹙了蹙眉,他本想装睡过去不理睬官娘,可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怎么就这么不中听。“官娘想说什么?”公良靖翘起一边唇角,手指上绕着官娘的头发。

“其实也没什么,”官娘把自己的头发拉回来,糯糥道:“您要不就把身契送给奴罢,官娘保证从此一心一意侍候在九郎左右,九郎叫我向东我绝不会向西,端茶递水,赴汤蹈火,不管是上刀山还是下油锅,只要您一句话——”

“嘘,”公良靖掩住她喋喋不休的小嘴,闷闷笑了几声,“这些话儿都是从何处学来的,刀山?油锅?”他在脸上她掐了一把,“官娘这细皮嫩肉可经受的住?再者说,我从何处寻这刀山来,喔,油锅倒是现成的。”

官娘呆了一呆,她那些话完全是电视里看来的,顺嘴就这么说出来了,公良靖这厮有点儿变态,总不会要把卖身契放进油锅里叫自己伸手捞罢!官娘寻思着不对头,要是她自己她一定会这么做,好叫对方知难而退。

公良靖不再掩饰自己的笑声,他仰面笑了一会儿才转头道:“说出的话便要做到,你说的出却做不到,不如不说,知道了?”

官娘本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理,指望一次性说服公良靖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儿,讲究的是循序渐进,时日一久,他终将会觉着自己的话有道理的,这就好比催眠一样,听多了自然而然便会入了心。

官娘深信不疑,面上却是点头如捣蒜。

因她一个劲儿点头,把公良靖胳膊都磨蹭得疼起来。说起来,公良靖过去虽同几个近身伺候的丫头睡过,却是完事儿了便叫她们离去的,哪里真与什么女人同床如此久的。

他面上不好显现出来的,心里却感到愉悦,十五岁的女孩儿身上散发着处子的幽香,丝丝缕缕夹杂着甜腻腻的气息,他如今当真喜爱她,仿佛她怎样都是可爱的,因而耐心十足。

第二日官娘起了个大早,她給自己的定位是个丫头,因而当公良靖穿着月白的寝衣从东侧间寝屋出来时便看到官娘端着面盆送进来,又周到地备好了洗漱用具,反倒是平日伺候的那些个使女都不见了。他睡意朦胧,高高的人站在那里看着官娘忙活,打了个哈气。

官娘朝公良靖欠了欠身,她把牙刷递到公良靖手上,这时候已是有牙膏牙刷了的,街上铺子里是可以买到的,富贵人家的牙膏更是用茯苓等中药材熬制而成,牙刷的柄也有许多材质,这时候大多是竹柄,头部上钻了几行小孔子,上植马尾,官娘瞧着,和现在人用的牙刷也差不离了。

伺候完刷牙净面,官娘还要来給公良靖穿衣服,公良靖皱皱眉,反倒有些不自在,他摆了摆手,把来安儿喊了进来。

来安儿进来时看见官娘正举着件天青色的袍子立在郎君身前,郎君却不知是怎的了,躲避着一面拿手扯那袍子一面朝自己招手,来安儿接过那件袍子伺候着郎君穿上身,眼睛不时往官娘脸上打量。

“是不是奴伺候的不好…?”官娘看着来安儿熟练的动作,心里头也不曾觉得自己哪儿做的不周全了,她向来自认是个勤快人,照顾人应也不会差的。

“不是你不好,”公良靖感到头疼,他穿戴好立到官娘身前,“我又不差你伺候……”

话音还没完呢,官娘突然就跑了出去,公良靖狐疑地看着那抹人影消失,转而问来安儿,“她这一早上都在忙什么?”

来安儿回忆了一下回道:“这…抢着打扫了院子,給廊上的鹦哥喂了食,浆洗了您的衣裳,还有什么来着……”他这儿说着呢,官娘就从外头进来了。公良靖打眼一瞧,来安儿忽拍着脑门子道:“是了!还在灶上忙活,说是給郎君做早上饭。”

官娘一脸盈盈的笑意来拉拽公良靖,“奴煮了粥,放了玉米粒,还有鸡蛋胡萝卜,这会子已经不烫了,管情吃着爽口还有益身子的。”

公良靖拿起勺子吃了一小口,味道着实一般般,也就那样罢,他晨起一般并没有吃粥的习惯,但抬眼瞧见官娘托着腮把自己望着,两颊薄薄的透了层粉色,屋外的阳光斜射进来,堪堪笼了她一半的小脸,便觉暖融融金灿灿的,讨人喜欢的紧。

“还不错。”公良靖吃了几口放下勺子,来安儿忙递过帕子,他在唇上抹了两下,忽道:“你昨儿说要过沈大家中一趟,我过后想了想也不是不可。只这几日他家中必有亲朋好友前来吊丧的,你去了诸多不便。”顿了顿,“不若推后几日,届时人散了,我着人送你去。”

官娘原以为这事儿还要费些周章的,她几乎都放弃了,没想自己才殷勤了这么点儿公良靖就变成大好人了,官娘抿抿唇,不觉又咧嘴笑开,一排小小的牙齿露出来。

这张脸鲜少露出这样的笑容,那弱巴巴的气质顿时烟消云散,竟是光明灿烂的,说不出多可人意儿。公良靖凝着她,长长的手指在桌上敲击两下,眸光沉沉的。

过了几日,饶是官娘都听到了消息。沈大的案子据说都定了那方大宝为凶犯,马知县待要向朝廷刑部送去公文,这若是刑部审核过了将公文批下来,案子就铁板钉钉了。

谁知方大宝他婆娘闹上了衙门里喊冤,把个孩子都差点儿落了,这事儿闹得凶,迫于舆论,马知县不得已再次调查,只因先时是受了公良家的意思,叫这案子早早了结为上,这时却顾不得了,好在公良靖也不曾有阻挠的意思。

这案子若说真调查起来也没那么难办的,衙门里来人往死者沈大家走了趟,问了他婆娘尤大姐儿些话,这一问就问出了章程。原来沈大平日确与方大宝不睦不假,可这事儿谁也不能断定那不和就到了要杀人的程度,说不过去啊。问了一番,得了个新线索。

原来沈大死前的几日,有个姓杨叫二乙的曾来他家借债,是要出去吃花酒去,杨二乙素来是个游手好闲的闲汉子,空有一把气力,还略能识得些字,却不思上进,整日里流连于风月之所,把个家中仅剩的银钱都败光了。

因他与沈大家中沾些亲,沈大惯常亦是个心善人,多次借钱予他,也不曾立下借据。那日杨二乙又来借债,尤大姐儿劝说不能这么着下去,也该正经做个买卖讨个婆娘好生过日子,杨二乙怎肯听,沈大也是一般的道理说与他,总之是不再借钱与他了,闹了个不欢而散。

哪想到这杨二乙鬼迷了心窍,暗自买通了门上人,从公良府的后门找进了园子,最后也不知是怎的了,一失手把沈大就在墙上撞死了,他心里慌乱,草草拿了那边地上锄草的镰刀在沈大身上刮了几刀,最后又抹在他脖颈之上,以期混淆视线,造成是由刀器所伤的假象。后他杀人藏尸,慌忙中把那镰刀藏于草中,便是衙门里上呈的杀人凶器。

天网恢恢,杨二乙最终落网,公堂之上供认不讳,还了方大宝清白。待刑部核审的批文下来,秋后就要在菜市口问斩的。

官娘听说时更替九泉之下的沈大高兴,只是他一个蛮好的人,白白的就死了,留下个尤大姐儿一个寡妇过日子,官娘是觉得尤大姐儿可以另嫁的,又没有孩子,且还年轻,总好过一个人孤苦过活。

没过几日,公良靖看风波平息下来,着家中的马夫套了车,让韩婆子跟着官娘,送到了石头巷。

石头巷十年如一日,寂寂的。官娘熟门熟路来到沈大家门前,满院里还挂着白幡,凄凄惨惨的,一片萧索之意。官娘止步在门前,回身朝韩婆子道:“妈妈在院子里歇一歇,官娘进屋去和这家妇人说话。”

韩婆子道了声好,捉着袖子扇着风,自在小院阴凉处坐下。官娘进了屋在门前喊了声,尤大姐儿迎出来,一脸的憔悴,看见是官娘倒是吃了一惊,两人坐下来,官娘握了握她的手,心中分明有许多话可说的,最终却只能说了句,“……人死不能复生,好在抓住了真凶,还是节哀罢。”

尤大姐儿泪水又流下来,撑着额头靠在墙上,“这是飞来横祸,都是命!劳你有心还来看我……他家那帮子亲戚还道我们家积累了什么财产,三天两头的跑来张望,人才死了几日呢,他们这就惦记上了!”

官娘安慰了一会儿,尤大姐儿哭了一阵,握着官娘的手道:“看我只管自己哭,倒累得你也红了眼睛。”官娘摸了摸眼睛,这才发现自己眼睛湿湿的,总归尤大姐儿是她穿越后对她最好最好的人,看她伤心落泪难免勾动情绪。

尤大姐儿这时候才注意到坐在院子里头的韩婆子,她也不知是谁,又观官娘现如今与昔日真是大大不同了,心里头有疑虑,却也知晓官娘当初是为姚三姐卖去了富贵人家做妾还是什么,便也不多问。

她倒是记起一事来,忙起身道:“瞧我这两日过得稀里糊涂,好容易今日还能再见着你,”她往内室里走,“官娘且等等,有个物事与你。前两日有人来送信,本是送到你家的,这你家现如今哪有人,来人便把信件送到了我这里,我去拿给你。”

“信?”官娘从喉口冒出一个字,看着尤大姐儿进去了。

不多时尤大姐儿拿着封蜡封着的信件出来,交到官娘手上,“便是这个了,若不是今日你来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把信转托与你,若是寻你家的要紧事便要耽搁下了。”

官娘讷讷拿着信,对着光看了看,薄薄的,正要拆开来看,忽听尤大姐儿道:“你回头找个识字的把这信上内容读了告诉你,便是街上也有人专做这生意的,两个铜板就尽够了。”

她手上忙停下来,这里识字的女人可不多见,官娘更是不可能识文断字的,笑了笑道:“我晓得的。”又说了会子话,把尤三姐劝了劝。

院子里韩婆子瞧着时候差不多了,走到门边来叫官娘回去。

官娘应了一声,赶忙背过身把信卷起来塞进袖子里,她倒也不是存心防着韩婆子,只是潜意识里不想这封信被公良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