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上京是日落时分。
车迎着夕阳的方向开。
晚高峰,车流拥堵,行进缓慢。
好不容易进到城里便走胡同,两旁树荫遮阳,却遮不住正前方的余辉,像是铺了条金红色的路。
晃眼,唐辛却舍不得放下遮阳板,想要一路看着鸽子飞。
晃得眼泪直往下流。
石玉帮她抹了一把,啧啧说道:“让你儿子瞅见,一准儿得跟着你哭,抱头痛哭。”
唐辛扭过头去没理,打开车窗和天窗,便听见一串悦耳的鸽哨,眼看着群鸽一圈又一圈地盘旋在右前方的上空。
唐辛忍不住叫起来:“石玉,石玉!到了,到了!鸽子到家了!是不是?”
石玉将手肘搭在大开的车窗,瞅了眼院子上方久久盘旋不落的鸽子,又瞅了眼身旁兴奋不已探出头去的唐辛,慢条斯理地说:“看见了。”
胡同里正是人多的时候,提着菜快步朝家走的,迎面碰上聊几句的,还有坐在树下下棋的,偶尔过去一个骑自行车的,车座后面坐着个小孩子,一边说话一边笑。
石玉减缓车速,看着他们从眼前徐徐掠到身后,每一道身影都是一幅生动鲜活的画面,每一张面孔都洋溢着对归家和夜幕降临的期盼,每一声话语里都透着份熟悉,是他所熟悉的京腔,却又不那么熟悉的生活化的言语,攀谈起来是一日三餐,是昨天今天还有明天,是生活中看得见摸得着的最普通不过的微小细节。
他以为自已从来没注意过这些,原来听在耳中这么亲切,就好像,是从小听到大的。
或者说,是他曾经想象过的,最寻常的每一天,最具体的模样。
想象的时候年纪还小,那么多年过去,他以为忘记了。
就像刚才唐辛说的那句:到家了。
听起来特别寻常的一句话,却好像在他的生活中极少用到,几乎没人问过他是不是到家了,他也不会向谁去交代行踪。
这样的日子过得久了,才知道原来他想要的喜欢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原来,他已经过上了这样的生活。
唐辛的手搭着车门,脸枕在手上,一只一只数,数来数去都是四只,差点哭出来。
“石玉,那只飞丢了的会不会跟上来?你开慢一点儿,咱们俩再等一会儿。”
他说好,把车开到最慢,拐进右行的小巷时停下来,看她那张满是失望的脸,努力地在渐暗的天空中找寻,听见声鸟叫都要惊喜地去看。
有时是只肥硕的喜鹊,有时是只珠颈斑鸠,她便难掩失落。
石玉指着颈项上一圈珍珠点的斑鸠告诉她:“我们管那玩意儿叫野鸽子,要不,你抓一只,丢到院里去。”
唐辛连呸他的劲都没有了。
石墨又不是个傻子,怎么会认不出自已的鸽子呢,他们俩为人父母又怎么能带头作弊呢?以后还怎么教育孩子?
石玉开门下车,点了支烟靠坐在车头,仰面看着仍在盘旋不落的两只鸽子。
院子里突然传出一声尖叫,或者说是特别喜悦的欢呼。
石玉丢掉烟头快步走到另一边,打开车门,拉唐辛下来。
唐辛想立刻冲进院子里去,又想信守承诺,半推半就地下了车,为难地看着他,“石玉,我们不能进去——”
他点着头,接口说道:“唐辛,计划赶不上变化。”
“可是……”
她说可是,却又想听听他的借口,给她一个进去的借口。
她从来不是一个多守规矩的人,可是在孩子面前,唐辛还是希望自已是一个能够信守承诺的妈妈。
“没那么多可是,我们计划这个又计划那个,是为了什么?为了有趣?惊喜?还是为了让见面变得更加值得期待,更有仪式感?”
是吧,唐辛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安排,却觉得挺有意思,也挺有仪式感的,她和石墨一样期待。
“我去安城找你的时候也计划过很多,有些做了,有些没有,因为我是人,你也是,我和你有各自的想法和情绪,不可能完全按照我计划的去进行,这种时候我就必须要接受计划改变,因为我要接受或者说尊重你的想法。”
唐辛听着他说,前面还挺有道理,听到最后想要反驳。
她可不觉得他有多尊重她……
嘴还没全张开就被他拉到怀里,低头吻住。
唐辛瞠大了眼睛,从他的眼睛看到远处的天,哨声弱了却还在响,有两只鸽子还在转着圈地飞。
余音绕梁,在她耳中嗡嗡作响。
如同催促,劝她回家。
她忽然闭上眼睛,只听,不看。
眼睛笑得弯起来,却洇湿了眼角,不是被光晃得眼睛疼,而是因为开心。
环住他背后,用力收紧,终于忍不住说:“石玉,我们回家吧。”
听见他嗯了一声,抱住她的手却没松开。
许久,又听见一声:“茸茸,能让我愿意为你改变的计划,才是惊喜,变化,有时比计划更令人惊喜。”
她不会知道当他看到她和那个男人牵着手走出那道门时有多冲动,也不会知道他把她带到平城去时有多冲动,更不会知道他说会打断她的腿时有多认真。
他不是在吓唬她,他说的都是真的。
他不介意在她不愿意的情况下一直关着她,她什么样都可以,他都能接受,只要她在他身边就行。
换谁看到他都会以为他和平时一样,其实区别很大,只是表面上看起来一样。
他只是用理智在克制,不代表有一天他不会丢掉理智。
之所以没有丢掉,也是因为她。
她安于和他住在那座院子里,安于他给她安排的生活。
她和他一样,还记得以前和他在一起时做过的事,说过的话。
她和以前一样,看他的时候眼神没有变。
她和以前一样,还喜欢他。
这段时间于他,就跟做梦似的,是噩梦,也是美梦。
所以他的计划就变了。
没想到能这么快就带着她到上京来见儿子,才刚五月底,距离她的生日还有好几天呢。
又有什么关系呢,先回家再说。
院门自内向外推开,探出来一颗小脑袋,愣了一瞬尖叫着冲出来。
唐辛晕乎乎就听见一声“妈妈”。
才刚看见团黑影子,石墨就猛地撞到她腿上,被石玉一把抱起来。
“就看见你妈了?”
石墨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一声又一声“爸爸”不要钱似的叫个没完,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唐辛。
唐辛也盯着他看,天色已然暗下来,看不太清,用手去摸,肉乎乎的小脸蛋使劲往她的手心里蹭。
一边蹭一边急急地说:“鸽子飞回来了,妈妈,你知道么?飞回来九只,九只!肯定是之前迷路的鸽子也跟着它们一起飞回来了!”
石玉拍他屁股,揽着唐辛的肩往门里走,边走边问:“数清楚了?”
石墨用力点头,“数清楚了,我一只一只放进笼子里的,一共九只,从四点到刚才,连着天上飞的那两只,一共飞回来了九只。”
石玉又问:“四点飞回来几只?”
“五只。”
兴奋的小孩子高举起一只手,五指分开。
唐辛一愣,喃喃:“原来,真的都飞回来了。”
是他们在半山腰放飞的那五只。
先飞回来报信了。
多神奇。
什么计划,什么变化,她分不清了也不在意,只知道不多不少五只,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