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辛正在发愣,忽然听见石玉叫她。
用他那特有的上京腔调,像是把她的名字在嘴里囫囵了一瞬,还没嚼透就给咽了下去。
不对,不是咽了,是在嘴里含了一遍,才又懒洋洋地念出来。
莫名的,显得亲昵。
唐辛从呆愣变成走神。
她爷爷,她爸爸,说起话来都是上京味儿的,可是从没有这样叫过她的名字,或许因为更多时候他们不会叫她唐辛,而是总会随口叫个什么兴之所至的称谓,她总能知道那是在叫她,从小就知道。
就像上次石玉叫她的那声奶名,就是家里人胡乱开玩笑取出来的。
那时她还小,还是吃奶的时候,辛微宇会抱着她唤:“辛辛。”
辛微宇就姓辛,叫着便有些别扭,唐明岳听着也觉别扭,对她说:“什么欣欣,你怎么不叫她向荣呢?”
辛微宇哪儿懂他这种京式幽默,半天才反应过来是个什么意思,气道:“哪儿有女孩子叫这种名字的,你正经一点。”
“怎么没有,都是革命者的后代,分什么男女,女性能顶半边天。”说着就去瞅襁褓中的唐辛,食指勾着小小的下巴挠了挠,对着那双忽闪的眼睛说:“是不是,我的向荣同志?”
唐辛的奶名就是这么来的。
她妈虽然在嘴里说着她爸没有正经,但还是从不正经的玩笑话里选了个字,从向荣变成了茸茸。
唐辛也是后来听他们聊天才知道的,庆幸茸茸虽然听起来像只幼稚的狗,但总比向荣强上那么一丁点。
回忆被日光拉得长,拉得远。
童年在回忆中也是安静的画面,每个人的脸上总是挂着笑。
童年的回忆像老电影,有影,无声,不那么清晰。
唐辛忽然去想石墨在襁褓中的样子,这才发现也不那么清晰了,才只是过去了两年而已,她竟然记不清了。
她曾经以为会记一辈子的。
她记得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些小事,惹人发笑的,令人心惊的,各种各样的情绪都能在想起的刹那瞬间涌上心头,可她偏偏不记得他更小时候的样子。
模糊,非常模糊。
就像清晰的照片被刺眼的光一晃,看不真切。
日光里忽然现出道人影,站在里间的房门边,朝着她看过来。
背着光,叫她:“唐辛,过来。”
是催促,偏偏被太阳一晒显得暖融融的。
她走进去,走到他面前的阴影里,往里面看。
窗边站着个人,头发花白,在摆弄窗台上的一盆花草,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朝着角落的沙发一指,“过去坐。”
唐辛莫名所以,又隐约有感,想要离开却没动作,只是看了眼石玉。
石玉握着她的手臂把人带过去,指着沙发让她坐,还没等她坐进去就往窗边踱过去,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盒烟来。
老大夫摇头,他就给自己点了一根,学着老人的样子在花叶上捏了一下,然后就被拍了下手。
啪一声,毫不客气,响得极为清脆。
老大夫很不乐意,斜了他一眼,“你轻一点儿,哪儿能像你这么弄,要轻轻的,轻轻的,明白么?你爸就不会像你这样,他就比你懂。”
石玉点着头乐,“对,轻点儿,要轻轻的,要不然花草也会哭泣的。”
“对喽,就这意思,你小子上道儿了。”
一老一少,说起话来一快一慢,声音却都是轻的。
从背后看,都是在笑着的。
唐辛看着背光的影子,分明就一个昏黑的轮廓,却完全不是平时在她面前的作派。
可能是显得规矩吧,哪怕平时的石玉并不轻佻,算得上谈笑有度,比她见过的绝大多数人都显得更有教养,但这会儿看着更像是长辈面前规规矩矩的孩子。
忽然又听见老大夫说:“你儿子和你小时候挺像,什么都好奇眼不错珠地盯着瞅,但他不会上手就摸,比你强多了。上次来我还送了他一盆,小心翼翼地抱走了。”
说着回身朝她走来,拉了把凳子坐在面前。
唐辛下意识往后退,下意识问:“石墨怎么了?”
邓和有看她,没应声,又去看仍是立在窗边的人。
石玉示意她把袖子翻上去,唐辛脱掉大衣搭在扶手上面,推起毛衣袖子露出胳膊。心里仍是念着刚才的事,石墨怎么了,要来看大夫,还是位老中医。
她没再问,也没人回她。
邓和有没上手,左右看了看忽然起身离开,洗了手又坐回来,自言自语道:“瞅着,也没什么毛病。”
他用药油把手搓得发热,让唐辛把胳膊放到自己手上,两手分别握着上下手臂轻轻地转,边转边揉地说:“这种事怎么能轻轻来呢,那不是瞎耽误工夫,日子久了才是真麻烦。”
唐辛吓得想缩手,被他握住不敢再动,眼看着手上使了些力把皮肉搓得拧了起来,倒没觉得特别疼。
邓和有收着力呢,换别人早就直接下狠手了,使点力掰几下转几下比什么都管用。可是姓石的这一家子,有一个算一个都嘱咐他,轻一点,这不是难为人嘛。
邓和有最讨厌外行指挥内行,可他偏就吃石玉这套,那就慢慢来吧,告诉唐辛一天来一次,先坚持两个星期再说。
唐辛试着转了转胳膊,明显好了些,可旋转的幅度明显大了点,动的时候也没那么疼了,点了下头问:“必须两个星期么?”
“那你觉得多长时间合适?”邓和有和蔼地笑,问她:“早两个星期来都不是这个事儿,再使点劲儿也不是这个疗程,你想选哪个?”
唐辛选了两个星期,道了谢跟着石玉下了楼。
石玉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就像来时。
车又往回开,从城西往城东开,夕阳是从身后落下去的,日光渐暗,夜幕四合。
忽然有道声音响起,唐辛小声问:“石墨……没事吧。”
石玉没回也没动,只看着前方路况。
正是晚高峰,车多,都亮着灯像条长龙。
唐辛沉默了阵,又问:“石玉——”
石玉朝她看过去,话音倏的就断了。
他勾着唇角笑,挺认真地看着她,反问:“你是在关心他么?”
唐辛咬着嘴唇,忽然扭过脸去看向车窗外面,有辆车的尾灯特别闪,晃了眼睛疼得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