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53、地狱之第十三:一切成为灰烬

这是丁子桃最不堪的回忆。

因为有这一幕,她心里对自己充满怨恨。现在,这一幕毫不客气地展示在她的眼前。她的心在发抖,手也颤抖得厉害。她用左手抓住自己的右手,但是,仍然控制不了手的抖动。她明白,这只手永远会记得自己的罪恶。

祠堂外的标语十分醒目,而祠堂内的梁柱上,也都贴有标语。红纸上写着黑字:有苦诉苦,打倒地主!有冤申冤,还我良田!

胡水荡的三户地主及其家人,无论老少,全都低头站在了台上。人群之中,也有黛云。这是一场控诉大会。人们纷纷上台控诉三家地主的罪恶。

轮到控诉黛云家的时候,黛云突然抬起头,对工作组的负责人说:“我能不能也说几句?”

工作同志疑惑地看着黛云。黛云忙说:“剿匪的时候,我在城里读书,还参加过识字班,我是革命进步青年。因为要生娃儿,才回了老家。”

工作同志说:“你要讲什么?”

黛云示意了一下,她让家里原来的用人抬上三个木箱。

黛云说:“我支持废除地主阶级封建剥削的土地所有制也支持把土地还给农民。我要跟我爸妈划清界限,并且从此与这个地主家庭一刀两断,断绝所有关系。我用行动来支持大家。”

下面有人鼓起掌来。或是这掌声鼓舞了黛云,她的声音放大了。她说:“这是我家全部的地契和租约。现在我当着大家的面,把它们统统烧掉。从今以后,胡如匀家所有的土地都归种田人所有,胡如匀家的每一个人要像全体农民一样下地劳动。”

台下的人先是怔住了,忽然又有人鼓掌,也有人欢呼,尖叫。在这杂乱声中,火燃起来了。火苗照亮了会场,伴随火苗而来的是一股浓郁的香气,芬芳扑鼻。于是会场上更是沸腾。

蓦然间一个声音大声问:“怎么这么大的气味?是不是放毒气,想要毒死我们?”

有人甚至想要扑灭那堆火。黛云也有点傻了,她也不知道香气从何而来。她把目光投向父亲。胡如匀哆哆嗦嗦地说:“不是毒气,不是的。是政府的印泥里掺有银珠和香片,所以会很香。”

他的声音太小,台下人没有听清楚。

黛云于是大声复述道:“不是毒气。是政府在契约上盖了章,盖章的印泥掺了香片,所以烧的烟子,会有香气。”

这里有着多少年以及多少人家的租约呢?黛云不知道,她也从未看过。上面或许还有她祖父甚至曾祖父的签字画押,但从此以后,这些东西都不复存在。

人们交头接耳地议论了一番后,再次响起了掌声,也有人喊起了口号。工作组同志的脸上也浮出笑意。

黛云继续说:“胡如匀这个地主,只知道吃喝玩乐,写字作画,而且家里还养着姨娘。所以,我希望革命的同志,能把姨娘送回她的老家。胡如匀不能再过地主阶级糜烂的生活,他必须跟农民一样。”

又有无数的掌声响起。这时黛云的二娘冲到黛云面前,叫了起来:“我已经嫁到胡家二十多年了,你再把我往哪里送?你做人不能这样没良心呀!你还要跟家里断绝关系,你还是人吗?难道你爸妈白养了你?”

黛云板着面孔没作声,突然间,她伸出手照着二娘的脸就是一巴掌,台下瞬间安静下来。蓦然有人喊道:“打得好!”

在这声音的带动下,无数人喊了起来:“打得好!继续打!”

黛云没理台下,只是说:“你在我家当姨太太,不劳而获,吃香喝辣这么多年,现在新社会了,你还想继续吗?你趁早滚回你的老家!”

二娘傻了一般看着黛云,她突然哭叫了起来:“你这个挨千刀的,你会下地狱的!阎王老子会收拾你的!”哭时,她转向黛云的父亲,号叫道:“这就是你宠大的女儿,她连你都咬起来了。”

黛云的父亲低着头,任二娘推搡。黛云上前,奋力地拉开她,伸手猛然一推父亲,父亲一个趔趄,坐在地上。她又推了一把二娘,二娘也跌坐在地。黛云弯腰揪着父亲的领口,大声道“你站起来!你必须接受人民的审判。”

胡如匀站了起来,低着头,浑身打着哆嗦。

黛云傲然走到前面,继续说道:“在今天之前,我就已经要求地主胡如匀解散了家里的长工和帮佣,也要求地主胡如匀夫妇搬到以前长工的住屋,腾出我家的屋子,贡献给村里。我家里有很多书,我建议以后可以在这里办学堂,让穷人家的孩子也都能念书。”

工作同志带头鼓了掌,于是掌声响成了一片。黛云突然举起胳膊,大声喊道:“打倒地主!土地还给农民!”

黛云的父亲和母亲,以及站在台上的所有人,也都举起了手,随着她喊起了口号。只有她家的二娘,翻着白眼坐在地上望着她,嘴里嘟哝着。

焚烧的地契和租约已成灰烬,余香依然在祠堂的上空萦绕。有人出门,忽地刮入一阵风,碎了的黑灰腾空飞起,站在台上的所有人,头上和肩上落下无数黑色的碎片。

黛云被工作同志请下了台。工作同志说:“你做得对。我们非常欢迎你的革命态度,你不用再站在台上了。”

黛云走到了台下,回头望时,台上的父母,都吓得哆哆嗦嗦。她母亲的发髻松开了,略显花白的头发,垂落在颈项。而父亲灰色的棉袍右角不知何时被撕破了一个口,露出一丝棉花,在冷风的吹动下,随着父亲的哆嗦,一起哆嗦。他们低着头,什么都不敢看,在人们阵阵的怒吼中,瑟瑟发抖。

这是她的父母留给她的最后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