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岗是半山一带最新也是地势最高的街区,自成一圈,在夜间宛如巨大光笔戳入山顶柔和的夜色中。有一条蜿蜒的堤道通往星辰岗,但惟一人行道却是夹在堤道与悬崖之间一道六英尺宽的路缘石。在星辰岗,步行的人品味令人质疑。时间是晚上六七点,社交尖峰期接近高潮。杰里在人行道上踽踽前行时,奔驰车与劳斯莱斯擦身而过,忙着送人载人。他捧了一束兰花,以薄纸包裹:比库洛送给菲比·威费尔那束大,比德雷克·柯送给夭折的儿子纳尔森那束小。这束兰花谁也不送。“小子,等你长到我这么大,不管做什么事,一定要先想出个好理由。”
他情绪紧绷却也感到如释重负,因为漫漫等待已经结束。
昨天冗长的简报中,库洛对他建议过:“这是占据有利位置的行动,一脚直接踏进门,开始推销,一直到全身进门才可以停止。”
只剩一条腿吧,杰里心想。
条纹帆布篷通往门厅,空气中弥漫着女人的香水味,有如此次任务的开胃菜。“一定记得,那栋房子的主人是柯。”库洛语带不满地说,当做是告别之礼。内部装潢仍未完工。邮箱旁不见大理石名牌。玻璃纤维的鱼,本应对着水磨石喷泉吐水,然而水管尚未接通,一袋袋水泥堆在干池内。他朝电梯方向走。一间玻璃亭写着“招待处”,华人门房坐在里面看着他。杰里只见对方模糊的身影。杰里刚到时,他在看书,现在却直盯着杰里看,仍未决定是否前去盘查,却因来人手捧兰花而稍感安心。两位涂了大花脸的美国妇女抵达,在他附近站定。
“开得好美啊。”她们边说边戳着薄纸。
“好棒,不是吗?来,送你们。礼物!别客气了,美女。无花令人俗!”
大笑。英国人与美国人就是不一样。门房继续看书,杰里也获得认可。电梯来了。一群外交官、生意人以及老婆,拖着脚步走进大厅,神色阴沉,穿金戴银。杰里让美国妇女走在他前面。雪茄烟雾与香气混合,软弱无力的罐头音乐嗡嗡响着为人所淡忘的旋律。两名妇女按下十二楼。
“你也是来找汉墨斯坦的呀?”她们问,四眼仍直看兰花。
来到十五楼,杰里往楼梯间走。楼梯间有猫骚味,也有垃圾投送口的臭味。下楼时,他遇见一名女佣,捧着尿布篮,对着杰里摆脸色,直到杰里向她打招呼,她才哈哈大笑。他继续往下走到八楼,走回装潢豪华的住家区。他来到一条走廊的尽头。一座小圆厅里有两扇金色电梯门。这一层有四间公寓,每间占有圆形大楼的四分之一圆,每间各有一条走廊。他在B走廊站定,仅有兰花能保护他,观察着小圆厅,注意力集中在C走廊的出口。包裹兰花的薄纸因他握得太紧而湿润。
“每个礼拜固定这一天,”库洛向他保证过,“每个礼拜一,在美国俱乐部有插花课。风雨无阻。她会跟一个女的朋友碰头,奈莉·陈,中国海空的员工。两人一起上插花课,下课后留下来吃晚饭。”
“柯呢?”
“在曼谷。交易。”
“最好向上帝祈祷,他乖乖待在曼谷别回来。”
“阿门,先生,阿门。”
新门的铰链发出吱呀一声,在杰里耳边应声打开,一名身穿晚礼服的细瘦美国年轻人走进走廊,忽然停下,盯着杰里与兰花看。他的蓝眼沉稳,手提公文包。
“你捧着那堆东西在找我?”他询问,操波士顿上流社会口音,尾音拉长。他外表显得富裕自信。杰里猜他不是外交官就是名校出身的银行职员。
“其实不是,”杰里承认,假扮起英国傻瓜,“卡文迪许。”杰里说。他看到美国青年背后那扇门静静关上,里面有座装满书籍的书架。“是我一个朋友叫我送给9D的卡文迪许小姐。自己跑去马尼拉,害我拿着兰花来这里。”
“走错楼了,”美国人说着漫步向电梯,“再上一楼。走廊也错了。D走廊在另一边。那一边。”
杰里站在他身旁,假装等着上楼的电梯。下楼电梯先到,美国青年轻松走进后,杰里重回岗位。标明C的门打开,他看见她走出来,转身锁上两道门锁。她的打扮随意,长发呈灰金色,在颈背扎成马尾巴,身穿素色挂颈露背衫,脚踩凉鞋,虽然杰里看不见她的脸孔,却已知道她是美人一个。她走向电梯,仍未看见杰里,杰里起了一阵幻觉,想像自己站在街上望见窗内的她。
在杰里的世界中,有些女人将肢体当做城堡,只待最英勇的男人进犯,而杰里就娶过几个这样的女人。或许她们是在他的影响下有此转变。也有女人似乎打定主意痛恨自己,弯腰驼背,锁紧臀腿。也有些女人,只需向他走来,就算是送他一件大礼了。这样的女人稀有,而对此时的杰里而言,她属于个中翘楚。她停在金色电梯前,看着楼层号码逐楼亮起。电梯来时,他走到她身边,女子仍未注意到他。电梯挤满了人,正合他意。他侧身蟹行而入,关注着兰花,道歉连连,面带浅笑,故意将兰花举得高高的。她背对着杰里,而杰里向下看就是她的肩膀。她的肩膀强壮,裸露在颈带的两旁,杰里看得见小小的雀斑,以及一道极细的金色毛绒向下消失在脊椎。脸孔只见侧影,他向下凝望。
“丽姬?”他以不太确定的口吻说,“嘿,丽姬,是我啦,杰里。”
她陡然转身,抬头盯着他。他但愿能后退一步,因为他知道对方第一个反应必定是害怕他的体型,他没料错。恐惧在她的灰眼珠里一闪而过,接着视线固定在他脸上。
“丽姬·伍辛顿!”他以较具自信的口吻大声说,“威士忌做得怎样?记得我吧?很荣幸投资贵公司。杰里。是小不点瑞卡度的朋友。五十加仑一桶,标签注明我名字。全部付清上船了。”
他压低声音,因为担心这话可能撩起一阵她急着撇清的往事。他的音量低到电梯其他人只听见闭路电台播放的“雨滴直直落在我头上”,或是担心封死在电梯里的希腊老人咕哝抱怨。
“原来是你啊,”她说,现出空姐般的爽朗微笑,“杰里!”她的嗓音转弱,假装一时想不起来。“杰里,呃——”她皱眉,抬头仰望,摆出剧场演员表演“健忘”的戏码。电梯在六楼停下。
“威斯特贝,”他立刻接着说,替她解围,“记者。你在群星酒吧害我上钩。我寻求的是温暖慰藉,结果只弄到一桶威士忌。”
他身旁某人笑了出来。
“没错!杰里亲亲啊!我怎么会……你怎么会来香港?我的天啊!”
“跑同样的线。火灾和流行病,饥荒。你呢?应该退休了吧,靠你的推销技巧。我一辈子从没被人押着做事,丢脸死了。”
她开怀大笑。电梯门在三楼打开,一名老妇柱着两支拐杖慢慢走进来。
丽姬·伍辛顿总共卖了五十五桶黄汤,老库洛说过。每一桶都是卖给男性买主,根据我的顾问,这些买主有不少人还得到免费服务。我敢说,她为宾主尽欢这成语作了新的诠释。
电梯来到一楼。她先下电梯,杰里走在她身边。通过大门时,他看见她的红色跑车,车顶开着,停在半圆形车道上,旁边挤满了亮晶晶的大轿车。她一定先打电话下来请人开过来待命,杰里心想。如果柯是大楼主人,肯定特别关照她。她正朝向门房的窗口前进。穿越大厅时,她继续说个不停,一直对他说话,一手张得很开,掌心向上,犹如时装模特儿。他刚才一定问过她喜不喜欢香港,只不过他不记得问过:
“我好喜欢,杰里。我爱死了香港。在万象感觉——噢,像是距离这里好几世纪呢。小瑞死了,你知道吗?”她随口提到,带有英雄般的语气,仿佛她与死亡彼此并不陌生。“离开小瑞后,我以为再也不会想去任何地方了。我完全料错了,杰里。香港肯定是全世界最好玩的城市。劳伦斯亲亲,我要去开我的红色潜水艇了。今晚是女士之夜。”
劳伦斯是门房,她的汽车钥匙吊在银色大马蹄铁上,让杰里联想到跑马地的赛马。
“谢谢你,劳伦斯。”她温柔地说,并对他微微一笑,足以供他消受一整晚。“这里的人都好好哟,杰里。”她以旁人听得见的低语对杰里坦承,两人朝大门前进。“在老挝时,我们还老讲华人的坏话呢!可是来到这里后,华人真的是全世界最好心、最外向、最有发明头脑的民族。”她的口音慢慢变成一种难以辨别国籍的外国腔调,杰里注意到。想必是被瑞卡度影响,为求时髦而保留下来。“大家想到香港时,都想到‘购物天堂,免税照相机,餐厅’。不过老实讲啊,杰里,如果看穿表面,认识真正的香港,认识真正的香港人,就会发现这里是应有尽有。我的新车,喜不喜欢?”
“卖威士忌赚的钱,都花在这里喽。”
他打开掌心伸向她,她则递出钥匙,让他为女士开门。仍继续表演傻瓜的杰里请她代捧兰花。黑色的山顶后方满月低垂,尚未升起,宛如森林大火般发光。她上了车,杰里交还钥匙,这一次接触到玉手,再度回想起跑马地,回想起柯一吻芳颊,两人开车离去。
“不介意让我挤后座,载我一程吧?”他问。
她大笑一声,为他推开前座车门。“兰花好漂亮,你到底要捧去哪里啊?”她发动引擎,杰里却轻轻熄火。她讶然盯着他看。
“伙计,”他悄声说,“我这人没法子说谎。我对你不怀好意,在你开车载我出发之前,最好扣紧安全带,听我解释可怕的事实。”
他小心选择这一刻,是因为不希望让她感到备受威胁。她坐在自己车上,在自家公寓大楼大灯照亮的布篷下,距离门房劳伦斯不到六十英尺,他这时扮起谦逊罪人,以增加她的安全感。
“偶然相遇其实并不完全偶然,这是重点一。重点二,我不打算说得太好听,是报社叫我天涯海角追踪你,逼问你有关已故友人瑞卡度的事。”
她仍看着他,静待发展。她下巴尖端有两道平行小疤痕,有如被爪子抓伤过,相当深。谁造成的,以什么东西抓伤的,他很纳闷。
“可是瑞卡度已经死了啊。”她说,说得太快了。
“对,”杰里以安慰的口吻说,“毫无疑问。可惜报社手里握有所谓可靠线报,指出他其实活得好好的,而我的任务是迁就讨好老板。”
“可是,那未免太荒谬了吧!”
“我同意。完全同意。他们是疯了。安慰奖是两打握烂的兰花,以及全香港最豪华的晚餐。”
她转开原本看着杰里的视线,直盯挡风玻璃外,头上路灯正面打在她脸上。杰里纳闷的是,活在如此标致的肉体内是什么感觉,而且每天二十四小时必须全心配合。她的灰色眼睛再睁大了些,他精明地察觉到,这时他应该注意到对方泪水盈眶,注意到她双手紧握方向盘,寻求慰藉。
“原谅我。”她喃喃地说,“是这样的——爱上一个男人后——为了他放弃了一切结果他死了——后来有天晚上,突然冒出——”
“我了解,”杰里说,“很抱歉。”
她发动引擎。“何必抱歉?如果他还活着,算是我捡到了。如果他死了,一切都没变。反正胜率百分之百。”她笑了,“小瑞老是说他是金刚不坏之身。”
就像从瞎眼的乞丐身上偷东西,他心想。她这女人非管得紧紧的不行。她开得不错,只是显得生硬,杰里猜想——因为她容易引发臆测——
她最近刚通过路试,车子是她领到驾照的奖品。这晚是全世界最平静的夜晚。两人逐渐沉入市区时,海港宛如一面完美无瑕的镜子,躺在珠宝盒的中央。两人讨论上哪个馆子。杰里提议半岛酒店,但她摇头反对。
“好吧,不然先去喝一杯。”他说,“好嘛,一起去疯一阵嘛!”
让他惊讶的是,她伸手过去,在他手上捏一下。这时他回想起库洛。她对每个人都来这一招,他说过。
她没人看管,就这一晚。这种想法不断涌上心头。他记得女儿猫咪小时候放学后,他会开车带她从事各式各样的活动,以使午后时刻显得更充实。来到九龙区一家阴暗的迪斯科,他们饮用人头马加冰块与苏打。他猜是柯喜欢喝的酒,她为了迎合柯而习惯点同样的酒。时间还早,客人只有少少十几人。音乐声很大,他们不得不对着彼此大嚷才听得见,但她并未提及瑞卡度。她宁愿听音乐,头向后倾欣赏着。有时候她会握住他的手,一度头倚杰里肩膀,也一度漫不经心对他献上飞吻,轻盈步上舞池,表演单人慢舞,闭上眼睛,微带笑意。在场男士忘了女伴的存在,纷纷以肉眼为她脱衣,华人服务生则每隔三分钟过来清理烟灰缸,趁机向下眺望衣下风光。喝了两杯,过了半小时,她宣布自己想听艾灵顿公爵与大乐团的音乐,因此快车赶回香港岛,到杰里知道有菲律宾乐团现场演奏的地方,演奏公爵的歌曲具有相当水平。小号手卡特·安德森是吐司问世之后最棒的发现,她说。有没有听过阿姆斯特朗和艾灵顿合作?他们两个真是全世界最棒的组合。她一面对杰里唱《心情湛蓝》,一面继续喝人头马。
“瑞卡度以前会跳舞吗?”杰里问。
“以前会跳舞吗?”她轻声呼应,配合旋律一脚拍着地板,弹着手指。
“瑞卡度不是有点跛吗?”杰里反问。
“跛也挡不住他,”她说,仍沉醉在音乐里,“你要明白,我永远不会回到他身边了。永远。那一章已经结束了。一了百了。”
“他怎么会……”
“跳舞吗?”
“跛脚。”
她一指绕在虚无的扳机上,朝空中开枪。
“不是打仗,就是碰上气呼呼的丈夫。”她说。他请她重复,她则将嘴唇凑近他耳朵。
她知道有家新开张的日本料理店,神户牛排煎得很好吃。
“那两道疤怎么来的,告诉我。”两人开车前去时他问。他碰碰自己的下巴。“左边和右边。怎么来的?”
“噢,猎捕无辜狐狸的时候,”她淡淡一笑说,“我亲爱的爸爸爱死了马。可惜现在还是。”
“他住哪里?”
“老爸吗?噢,一样待在英格兰夏洛普郡塌了一半的城堡里。有好几英里长,但他们就是不肯搬。没下人,没钱,一年四分之三的时间冷冰冰。妈妈连鸡蛋都煮不熟。”
他仍目眩神迷中,这时她却想到有家酒吧,咖喔小点心是天堂美味,所以开车到处找,最后终于找到,亲酒保一下。没有音乐。不知何故,他不知不觉对她倾诉孤女的一切,最后解释分手的原因时,他才故意一语带过。
“啊,杰里亲亲,”她睿智地说,“你跟她差了二十五岁,又有什么办法?”
你和德雷克·柯相差十九岁,还多了一个华人大老婆,你又能怎么办?他心想,不无愠意。
他们离开酒吧——她再对酒保献上几吻。杰里仍未被她迷昏,也未被白兰地加苏打灌醉,仍能留心注意到她去打个电话,说是想取消约会,电话却打了很久,回来后神情严肃。上了车,他从她眼神中看出微微一抹不信任。
“杰里?”
“什么事?”
她摇摇头,笑了一声,手心抚摸着他的脸,然后亲吻他。“我很开心。”她说。
他猜她是在纳闷,假如真的卖了他那桶无商标的威士忌,怎么可能忘得这么于净。他猜她也在纳闷的是,为了推销威士忌,她是否随货附送库洛粗野指出的那档好事。但他了解,那是她家的事。一开始就是。
来到日本料理店,服务生带他们坐在角落,多亏丽姬的微笑以及其他特征。她坐下后看着餐厅内部,而他坐下后看着丽姬。这种好事,杰里认为可有可无,但有机会的话,仍需向沙拉特鞠躬致谢。烛光下他清楚看见她的脸庞,也首度注意到年华的痕迹。不只是下巴的两道疤痕,也包括奔波、压力导致的小细纹。看在杰里眼里,这些痕迹具有坚定的特质,如同身经百战荣获的伤疤。她佩戴一只金手环,新的,一只出现凹痕的锡质手表,有迪士尼的图案,戴了手套的指针有刮痕,指着罗马数字。她对旧表的忠诚度打动了他,让他想知道手表是谁送的。
“老爸。”她漫不经心地说。
头上天花板镶着一面镜子,除了其他客人的头顶之外,他看得见丽姬的金发与丰满的胸脯,背部如金屑的毛发也见得到。他想追问瑞卡度的事时,她起了戒心。杰里早该想到才对,打过电话后,她的态度起了变化,但他却没想到。
“你怎么保证报纸不会注上我的姓名?”她问。
“我以人格担保。”
“可是,如果你的编辑知道我以前是瑞卡度的女朋友,他自己补上我的姓名,你又有什么办法阻止?”
“瑞卡度的女朋友多得是。你也知道。各种大小,各种形状,交往时间重叠。”
“可是,我这个人只有一个。”她语气坚定。
他看见她眼睛瞟向门口。
然而,她本来就有这种习惯,不管人在哪里,总喜欢一直搜寻室内各处,寻找某个不在场的人。他让她维持主动。
“你说你们报社接到可靠线报,”她说,“什么意思啊?”
这答案,他事先与库洛临时抱佛脚恶补过。也实际排练过。因此回答起来就算不是斩钉截铁,也具有三分力道。
“小瑞飞机失事是一年半前,地点在泰柬边界拜林佛蒙特州附近丘陵区。这是官方说法。尸体没找到,也没人发现飞机残骸,据说他当时是在运送鸦片。保险公司也没支付保险金,印支包机也从没告他们官司。为什么不告?因为瑞卡度跟他们签约,只帮他们开飞机。这样的话,为什么没有人告印支包机?以你为例好了,你是他的女人。为什么不要求赔偿金?”
“那样讲太低俗了。”她以公爵夫人的口吻说。
“除此之外,最近有人在酒吧看到过他。他留了大胡子,可惜跛脚却治不好,他们说,一天灌一瓶苏格兰威土忌的习惯也改不了。还有,恕我直言,他站立地点方圆五英里内穿着裙子的所有东西,他也非追不可。”
她作势反驳,但他已讲了一半,不如继续讲完全部台词。
“清迈的琳康酒店门房总管看过照片,尽管留了胡子,他还是认了出来。好吧,我们这些欧洲人,他们认为全是从一个模子出来的。不过他十分确定。就在上个月,曼谷一个十五岁女孩,我们掌握了背景,她抱着小宝贝到墨西哥领事馆,指出幸运中奖的父亲是瑞卡度。怀孕十八个月,我才不相信,我猜你也不相信。少给我那种眼色看,伙计。这不是我的点子吧?”
是伦敦的点子,他大可补上这句。用这套事实加编剧的说法来摇树,属于高招。然而她视点落在他身后,再度看着门口。
“另一件想请教你的问题是威士忌诈财的生意。”他说。
“才不是诈财呢,杰里,是光明正大的企业!”
“伙计。当时的你呢,的确老实正直,丝毫不沾丑闻,玉洁冰清之类的。不过如果小瑞走了太多小路,不正有理由来个人间大蒸发的戏码吗?”
“小瑞才不会来那一套。”她最后说,了无说服力。“他喜欢当风风光光的大人物,逃跑不是他的作风。”
让她浑身不自在,杰里真心感到遗憾。换成其他状况下,他多希望她的感受正好相反。他观察着她,知道她属于不善辩的人。争论一发生,她心头浮上绝望,死了心,准备接受失败。
“举例来说,”杰里继续说,她的头已经向前倾表示服从,“要是我们能证明你的小瑞卖掉酒桶后中饱私囊,没有交给酒厂——我纯粹是假设,一丁点证据也没有——然后呢”
“我们两人拆伙时,每个投资人都领到认证过的合约,利息从购买日开始计算。我们借来的每一分钱算得清清楚楚。”
直到眼前这一刻之前的工作全靠双脚奔走。如今他终于看见目的地浮现在眼前,因此加快脚步前进。
“一点也不清楚,伙计,”杰里纠正她,而她继续低头凝视还没吃的食物,“完全不清不楚。那些赔偿金一直到应付日期的六个月后才付清。迟付。依我浅见,这一点值得详加探讨。问题是,是谁拉了小瑞一把?根据我们的情报,全世界都在找他。酒厂也好,债权人也好,警方也好,当地民众也好,人人都磨好了菜刀等他出现。结果有一天,宾果!诉讼撤回,监狱铁窗的阴影消散。怎么会?原来小瑞跪了下去。他的神秘天使是谁?是谁帮他偿债的?”
在杰里发问的过程中,她已经抬起头。让杰里讶异的是,她脸上忽然绽放出光芒四射的微笑,转眼间她朝杰里背后挥手,对面的杰里看不见,只好望向天花板镜子,才瞥见金光闪闪的电光蓝色西装,主人满头黑发,涂了层层发油。来到两人中间后,这位依比例缩制的华人伸出两只弯起来的手,摆出拳击手打招呼的态势,圆胖的脸托在一对强有力的肩膀上。这时丽姬尖着嗓子叫他过来。
“刁先生!怎么这么凑巧。这位是刁先生!过来过来!尝尝牛排。好好吃哟。刁先生,这位是杰里,英国记者。杰里,这位是我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对我照顾很多。他是在采访我,刁先生!我呀!好刺激哟。访问的内容都是在万象的事,跟我一百年前帮过的一个小飞行员有关。我的底细,杰里一清二楚呢。他真神奇啊!”
“我们见过面。”杰里说着龇牙咧嘴地笑。
“当然。”刁说,态度同样快乐。他开口时,杰里再度嗅到那种熟悉的气味,是杏仁加玫瑰水,是他前妻热爱的气味。“那当然,”刁重复,“你是那个赛马记者,对吧?”
“对。”杰里说,微笑已经向两旁撑到嘴角将近裂开的地步。
当然,随后杰里的世界观翻了数次跟斗,而他必须兼顾的事多如牛毛,其一是对老刁的幸运出席表现得与在场其他人一样惊喜;其二是握手,感觉有如承诺着未来的和解;其三是拉来一张椅子,请服务生端酒送筷子以及其他东西。做这些动作的同时,萦绕在他脑海的与刁先生几乎无关,也与他忽然现身无关。这段记忆在往后事件允许的情况下,永远逗留在记忆中。萦绕在杰里脑海的是丽姬一看见他时的脸部表情,在她的英勇细纹牵出欢颜前半秒的表情。这副表情比任何事物更能对杰里阐述她身上的矛盾:她坐困牢笼时幻想的美梦;她那借来的个性,仿佛披上这样的伪装她就能暂时逃脱自己的命运。刁先生当然是她找来的。她别无选择。让杰里讶异的是,圆场与他都没有料到这一招。瑞卡度一案,无论实情是什么,对她而言都属于极烫手的山芋,无法单独处理。刁先生一进料理店,她的灰眼珠中流露的不是如释重负,而是听天由命:大门再度在她面前轰然关上,乐趣也告一段落。“我们就像该死的小萤火虫,”孤女有次低声对杰里说,激动地抱怨着自己的童年,“背着该死的火到处跑。”
另一方面杰里立即体会到,刁的出现对于行动本身而言当然是天降大礼。如果情报非得回传给柯,通过刁先生这渠道远比丽姬·伍辛顿来得无限美好。
她亲完了刁,将他交给杰里。
“刁先生,你是我的见证,”她宣布,企图把这场面当成一场阴谋,“你千万要记得我说的每一个字。杰里,继续问吧,就当他没在这里。我是说,刁先生比坟墓还安静,对吧?亲亲。”她说着再度献吻。“好刺激哟。”她又说,三人逐渐在友善的气氛下聊了起来。
“这么说来,威斯贝先生,你是想写什么?”刁询问,态度全然亲切,一面将牛排塞入嘴里。“你是赛马记者,干吗专找小美女的麻烦?”
“有道理,伙计!有道理!找马麻烦还比较安全,对不对?”
三人开怀大笑,互相回避彼此的眼神。
服务生端来半瓶黑带苏格兰威士忌,放在杰里面前。刁先生扭开软木塞,以鉴赏家的姿态先嗅一嗅再倒酒。
“他想写的是瑞卡度啦,刁先生。你难道不明白吗?他认为瑞卡度还活着呢。那该多好!其实现在的我对他已经没有感情了,不过他能回来团聚一下应该很棒。想想看一起吃饭时多热闹!”
“是丽泽跟你说的吗?”老刁边问边为自己倒了两英寸威士忌,“是她跟你说瑞卡度还活着?”
“谁?老兄?我没听懂。刚才那个名字我没听懂。”
刁先生以一根筷子指向丽姬。“是她跟你说瑞卡度还活着?那个开飞机的?那个瑞卡度?是丽泽跟你说的?”
“我向来不透露消息来源的,刁先生,”杰里说,态度同样亲切,“记者乱编的时候,都这样说的。”他解释。
“赛马记者,对吧?”
“没错,没错!”
刁先生再度大笑,这一次丽姬笑得比他更大声。她再度慢慢失控。也许是酒精作祟吧,杰里心想,也许她喜欢喝更烈的东西,而这杯威士忌正中下怀。还有,如果他再叫我赛马记者,也许我会采取防卫措施。
丽姬再开口,应付场面:
“噢,刁先生,瑞卡度以前多幸运哪!想想看他当时,有印支包机,有我,所有人都归他管。当时的我呢,在那家小航空公司上班,是老爸认识的一些好心的华人,而瑞卡度像所有飞行员一样,做起生意来轰轰烈烈,搞了一大笔烂账,吓死人了。”她挥一挥手,请杰里共襄盛举,“我的天啊,他甚至想拐我去搞他那种骗人的事业,真是的!卖什么威士忌的,结果忽然间,我可爱的华人好朋友决定换飞行员。他们帮他还债,定期发给他薪水,请他飞一架老爷飞机——”
杰里这时在不归路上跨出第一步。
“瑞卡度失踪时,飞的可不是什么老爷飞机,好友。他飞的是全新毕奇,”他刻意纠正丽姬,“印支包机名下从来也没有毕奇飞机。现在也没有。我的编辑从头翻到尾找遍了。他用的是什么方法,别问我。印支包机从来没向人借过毕奇,也从没租过,更从没摔过毕奇。”
刁先生再次开心大笑。
刁是个非常冷静的主教,阁下,库洛警告过他。帮柯先生治理旧金山教区五年,成效卓著,缉毒署在他身上找到的最大的罪过,不过是他在假日清洗劳斯莱斯。
“嘿,威斯贝先生,说不定是丽泽帮他们偷来的!”刁先生以半美式英语腔调大喊,“说不定她晚上去别家航空公司偷飞机咧!”
“刁先生,那样讲多调皮呀!”丽姬大声说。
“怎么样,赛马记者?你觉得怎样?”
三人谈笑的音量这时大到令人侧目,有几人转头看他们。杰里从镜子里看见,心中多少期望柯在其中,希望看见柯那种船民的扭曲走姿,穿越柳条门朝他们摇摆前进。丽姬连忙口没遮拦地加话进来。
“噢,完全是童话故事啦!本来小瑞连三餐都成问题,欠我们所有人钱,查理的积蓄,我老爸给我的零用钱,全被他借光了,所有人几乎被他拖垮。当然,大家的钱自然都归属他。结果转眼间,小瑞找到工作,欠债还清了,人生又变成彩色的了。其他可怜的飞行员没得飞,小瑞和查理到处飞,像是——”
“像是蓝屁股的苍蝇。”杰里接话,刁先生捧腹大笑,不得不抓住杰里的肩膀以免跌下椅子,此时杰里浑身不自在,感觉对方正以手试探目标,准备待会儿以刀对付。
“嘿,听听看,说得多妙!蓝屁股苍蝇!我喜欢!你真幽默啊,赛马记者!”
就在此时,在刁先生笑里藏刀的压力下,杰里的确需要再多奔走一点。稍后再来。库洛说的最有道理。他完全不去理会刁先生,紧咬着刚才丽姬说溜嘴提到的那个名字。
“对呀,提到老查理,丽姬,他最近怎么了?”杰里对查理这人一点概念也没有。“瑞卡度表演人间大蒸发后,他过得怎样?可别告诉我,他也跟着船沉下去了。”
她再度悠然叙述起来,刁先生则对一切事物听得津津有味,一面进食,一面点头咯咯笑。
他是来了解状况的,杰里心想。他这人精得很,不会帮丽姬踩刹车的。他担心的是我,不是她。
“噢,查理啊,他有金刚不坏之身,完完全全百战不死。”丽姬大声说,接着再度选择刁先生为听众,“查理·马歇尔啊,刁先生,”她解释,“噢,如果你认识他该多好。他呀,有一半华人血统,皮包骨,爱抽鸦片,飞行技术一级棒。他父亲是老国民党,是很出名的山贼,住在掸族山区。他母亲是科西嘉岛穷人家的女孩。科西嘉岛人有一堆移民到中南半岛去。不过说真的,他这人妙透了。他为什么自称马歇尔,你知道吗?他爸不愿把自己的姓传给他,所以你猜查理怎么办?替自己冠上陆军最高阶。‘我老爸是将军,我却是元帅(与马歇尔同音)。’他说。是不是很绝?而且比将军高一大截呢。”
“太绝了,”杰里同意,“真妙。查理真厉害。”
“丽泽呢,她自己也妙透了,威斯贝先生。”刁先生风度翩翩地评论,因此在杰里的坚持下两人干杯,向她妙透了的个性致敬。
“嘿,你们一直讲的这个丽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杰里放下酒杯时说,“你是丽姬。谁是丽泽?刁先生,这个丽泽我不认识。你们只顾讲笑话,也不跟我解释一下?”
丽姬这时绝对是转向刁请求指引,但刁帮自己点了一些生鱼片,大口吃了起来,心无旁鹜。
“有些赛马记者顶会问问题的嘛。”他满嘴生鱼片地说。
“新地方,新生活,新名字,”丽姬最后终于说,笑得很没有信服力,“我想换个环境,所以用了新名字。有些女生会换新的发型,我呢,换新的名字。”
“顺便换个男人来搭配新名字?”杰里问。
她摇摇头,视线向下,而刁先生哗然大笑。
“这地方是怎么一回事,刁先生?”杰里质问,出于本能为丽姬护航,“男人全瞎了眼不成?为了她,我愿意飞越两大洲咧,你难道不愿意?管她改叫什么名字,对不对?”
“我啊,从九龙区到香港区,再远就不追了!”刁说,被自己的伶牙俐齿惹得高兴万分。“不然我就待在九龙区,打电话叫她一个钟头内过来见我!”
这时丽姬的视线继续朝下,杰里认为如果换了一个场合,大家时间比较充裕的话,他愿打断几节刁先生的肥脖子,一定很好玩。
可惜的是,打断刁先生的脖子目前并不列在库洛的购物清单上。
那笔钱,库洛说过,时机成熟时,打开金棱线的一端,那才是你的大结局。
因此他以印支包机为开场白,请她解释。他们是谁,为他们效劳有何感受?她回过神来,速度之快令杰里不禁纳闷,她是否比他所理解的丽姬更热爱走在刀口的生活。
“噢,那是段很精彩的历险记,杰里!你连想像都没办法,我敢跟你保证。”又流露出小瑞的多国口音,“航空公司!光是这个名词就够荒谬了。你可别以为是刷得亮晶晶的新飞机、光鲜亮丽的空中小姐、香槟、鱼子酱。告诉你,门都没有。全是公事。具有开创性的工作,所以我才有兴趣参与。靠老爸的钱,或是姑姑的钱,就够我一辈子不愁吃穿了。我本来可以完全独立自主,不过谁能抵挡挑战的诱惑?我们起家的,不过是两三架老得吓人的DC3飞机,简直像是用绳子和口香糖拼凑出来的东西。连安全执照都要花钱买。不然没人愿意发给我们。之后,我们几乎什么都运,本田车、蔬菜、猪——那些可怜的猪啊,飞行员一谈就谈个没完。猪溜出来了,杰里,全跑进头等舱,甚至也闯进驾驶舱呢,想想看!”
“跟旅客一样,”刁解释,嘴里塞满东西,“她运的是头等猪啊,懂吗,威斯贝先生?”
“从哪里飞哪里?”笑声刚落,杰里接着问。
“看看他怎么侦讯我,刁先生?我有这么星光熠熠,怎么自己不知道?这么神秘!我们哪里都飞呢,杰里。曼谷,有时候飞柬埔寨。马德望,金边,磅湛开放时也飞磅湛。到处都飞。乱七八糟的地方。”
“客户是哪些人?贸易商,出租商——常客是哪些人?”
“什么人上门都行。付得出钱就可以。当然了,最好是能预先付款。”
刁先生暂时对神户牛排喊停,有意进行一点应酬对话。
“你父亲是个大爵爷吧,威斯贝先生?”
“差不多。”杰里说。
“爵爷通常是很有钱的人。你干吗当赛马记者?”
杰里完全对刁先生置之不理,打出王牌,等待天花板镜子坠落在他们这桌。
“据说你们跟地方的俄国大使馆相关人员有来往,”他故作轻松地说,冲着丽姬而来,“有印象吗,伙计?恕我直问,客户里面有没有共产党?”
刁端起饭碗凑着下巴,忙着将白米不停铲进嘴里。但这一次值得注意的是,丽姬连半眼都未瞧刁先生一下。
“俄国人?”她说,一脸疑惑,“俄国人为什么要找上我们?他们每个礼拜都有民航总局班机进出万象啊。”
在当时以及事后,他都可发誓丽姬所言不假。但面对丽姬时,他假装不甚满意。“连国内的运送都没有?”他追问,“接件送件,快递服务之类的?”
“从来没有。我们怎么可能?更何况,华人根本就对俄国人恨之入骨,是不是啊,刁先生?”
“俄国人很坏的,威斯贝先生,”老刁附和,“他们的味道很难闻。”
你也一样,杰里心想,再度嗅到一丝前妻的气味。
杰里嘲笑着自己的荒谬之处:“我们那些编辑啊,就是爱乱猜。”他抗议,“我的编辑深信,我们能炒个‘共产党就在你床下’的新闻。‘瑞卡度的苏联金主’……‘瑞卡度是否为克里姆林宫效忠卖命?’”
“金主?”丽姬问,全然迷惑,“小瑞从没收过俄国人一分钱。你的编辑在讲什么鬼东西啊?”
杰里说:“不过印支包机收过,对不对?除非我老板和上司全买到假情报。这一点我保持怀疑态度。他们从当地大使馆领出钱,以美元传到香港。这是我们伦敦报社的说法,他们坚信不疑。”
“他们发疯了,”她很有自信地说,“我从没听过这一回事。”
对杰里而言,话锋朝这个始料未及的路径前进,更让她显得如释重负。瑞卡度还活着——她这时步步移向雷区。柯是她情妇——掌握这秘密的人是柯与刁,她无权散布。然而俄国人的钱——杰里大胆肯定她一无所知,也无从担忧起。
他主动想开车送她回星辰岗,不过刁先生住的地方顺路,她说。
“希望很快再见到你,威斯贝先生。”刁承诺。
“希望再见到你,伙计。”杰里说。
“最好继续当赛马记者,听到没?依我的看法,当赛马记者赚的钱比较多,威斯贝先生。”他的语音听不出威胁,拍拍杰里上臂的动作也很亲切。刁先生的说法,甚至并不希望对方接受,只不过是朋友间互相问候的方式。
突然间一切就结束了。丽姬亲吻领班,却没亲吻杰里。她请杰里帮她拿外套,而非刁先生,如此杰里便无法与她独处。她道再会时几乎不正眼看杰里。
应付美女时,阁下,库洛警告过,就如应付已知的罪犯,而你即将接触的这位女士,无疑属于这一类型。杰里在月色街头漫步回家——长途步行,路上有乞丐,眼睛却直盯各个门口——细嚼库洛的言辞。就罪犯一词,他其实毫无掌控能力,因为即使在全无变量的情况下,罪犯一词的标准何在仍待商榷,而圆场与旗下历代干员对法律也从来未曾怀抱任何褊狭的概念。库洛说过,在时局不济时,瑞卡度曾强迫她运送小包裹过边界。没什么大不了。留给猫头鹰去办。反过来说,已知罪犯又是另外一回事。
已知的话,绝对归他处理。他记得丽姬·伍辛顿看着刁先生时那种困守牢笼的眼神,他明了那种眼神,那种依赖之情,不管以何种外表包装,都逃不过他的检视,因为他清醒的大半生都熟悉这种眼神。
有些喜爱批评乔治·史迈利的无足轻重之人,后来曾经一两次提出批评,认为他早该在这个节骨眼看清杰里的意向,将他从外地召回。毕竟实质上史迈利是杰里的主管,杰里的档案只在他一人手上,由他负责关照、通报杰里。批评者说,若史迈利正值盛年,而非江河日下,早该明白库洛报告的弦外之音,及时拦截杰里。这些批判讲明了,等于是在批评他是二流算命师。史迈利得知的事实如下:
杰里与丽姬·伍芝或伍辛顿邂逅之后隔天上午——邂逅一词为术语,并无性暗示——库洛开车接走杰里,向杰里听取简报长达三个多小时。库洛稍后提出的报告将杰里心境描述为“高潮后的低潮”。这种心境相当合理。库洛表示,他显然担心刁先生,甚至柯,可能因“了解犯罪内情”而怪罪那位女孩,甚至对她不利。杰里不只一次提及刁先生对女孩明显的轻蔑态度,也对杰里不屑,杰里因此怀疑他对欧洲人一概有此态度。杰里也转述刁的说法:刁说他只愿意从九龙区到香港区找她,再远就不追了。库洛指出,刁想让她住嘴随时都行;而她所知的内情,就杰里的证词来判断,连边都没碰到俄国金棱线,更别说弟弟纳尔森了。
简而言之,杰里表现出的心境,是外勤情报员执行任务后标准的现象:罪恶感,加上不祥的预兆,不由自主地往目标人物靠拢。这些现象如运动员参加大赛后忽然泪流满面一样在意料之中。
下一次接触时,时间是隔天,在冗长的过渡电话中,库洛为了鼓舞杰里的士气,传达了史迈利个人热情的道贺,而库洛收到圆场的贺词还是稍后的事。杰里整体而言口气稍有好转,但他担心女儿猫咪。他忘了女儿的生日,他说是明天,希望圆场能立刻寄给她一台日本的卡式音响,再加上一堆录音带,好让她开始收集。库洛在捎给史迈利的电报中指明录音带名称,要求管理组人员采取立即行动,并要求制鞋处——即圆场伪造文书处——以杰里笔迹写好卡片附上,内文如下:“亲爱的猫咪:我请朋友帮我从伦敦寄给你。好好照顾自己,我的宝贝女儿,现在、永远都爱你的老爸。”史迈利核准了礼品的购买,指示管理组人员从杰里的薪水中扣除。包裹寄出前,他亲自检查,并核准了伪造字迹的卡片。他也证实了他与库洛早就怀疑的事:根本不是猫咪的生日,离她的生日远得很。杰里只是强烈希望表达父爱,而这又是外勤人员暂时显露疲态的正常现象。史迈利发电报请库洛看紧杰里,但主导权在杰里手上,一直到第五日的晚上他才进一步接触。他坚决要求一小时内见面,库洛也答应了。见面地点在一向约定好的夜间紧急约见处,是新界一处整夜营业的路边餐饮店,佯装两人是老同事不期而遇。库洛的信上注明“限亲交史迈利”,是继上一封电报后的后续联络。上述约见后两天,信件才由表亲的快递亲手转交到圆场,因此是第七天。尽管信件封死,也有其他预防偷看的设计,库洛写信时仍假设表亲会设法偷看,因此字里行间塞满了遁词、勤务名、匿名,以下还原为本意:
威斯特贝非常生气。他要求弄清楚山姆·科林斯在香港搞什么鬼,也想知道科林斯在柯案扮演什么角色。我从没看到过他这么激动。我问他,为什么认为科林斯人在香港。他的回答是,他当晚在半山看见了科林斯——十一点十五分——坐在车子上,车子停在星辰岗附近一处平地,停在路灯下,假装看报纸。威斯特贝表示,科林斯采取的位置可清楚看见丽姬·伍辛顿位于八楼的窗户,因此威斯特贝认为他正在进行某种跟踪任务。当时徒步中的威斯特贝,坚称“差一点忍不住走向山姆,劈头问个明白”。然而沙拉特的训练约束了他,他继续往山下走,没有过街。然而他也宣称,科林斯一见到他,立刻发动引擎,全速向上开去。威斯特贝记下车牌号码,正确无误。科林斯证实了其余部分。
遵照我们在此偶发事件中同意采取的立场(你于二月十五日发的电报),我给了威斯特贝以下的答复:
一、就算那人是科林斯,圆场也无权控制他的来去。科林斯在疑云遮天时离开圆场,在“堕落”之前。他是个已知的赌徒、浪人、奸商等等,东方是他的自然栖息地。我告诉威斯特贝,若认定科林斯仍为圆场服务,或更糟的是认定他插手柯案,威斯特贝未免也太愚蠢了。
二、我对他说,科林斯的脸型很普通,五官端正,留小胡子等等,跟伦敦一般的皮条客没两样。我质疑的是,在晚上十一点十五分,威斯特贝如何肯定马路对面的人是科林斯。威斯特贝反驳说,他的视力超出正常人的标准,山姆的确正在看报纸的赛马版。
三、再怎么说,我问威斯特贝他自己当时在做什么,晚上十一点十五分在星辰岗附近闲荡。答复是,与一群合众国际社记者喝完酒,希望叫辆出租车。一听到这里,我假装勃然大怒,对他说,跟合众国际社的人喝酒狂欢后,就算五码外来了一头大象,也没有人看得到,更别说二十五码外的山姆·科林斯,在车上,在大半夜里。就此打住,我希望。
毋庸置疑,史迈利对这件事极为关切。科林斯的部署,只有四人知悉:史迈利、康妮·沙赫斯、库洛以及山姆本人。杰里竟然撞见山姆,为原本已充满变量的行动增添了焦虑。然而库洛为人圆滑,自认已消解杰里的疑心,库洛是不二人选。稍微可能的是,如果一切皆依规矩行事,库洛可能会自行调查半山当晚是否真有合众国际社设宴一事。若得知并无此事,他可能会再度质问杰里,要他解释为何出现在星辰岗一带。果真如此,杰里可能会大发一顿脾气,再编出另一套无法查证的说辞,比如说,他会推说他看上一个女人,库洛少管闲事。几场争论下来,加分减分之后,结果只会导致不必要的嫌隙,也会造成先前那种“要不要随便你”的情况。
史迈利身负重重压力,既要持续不懈寻找纳尔森的下落,每日又必须与表亲开会,在白厅走廊上又必须打后卫战,在这种情况下,众人往往期望他本该依个人寂寞的经验推论以下经过,但这种要求不近人情:当晚杰里无心睡眠,也不需人陪伴,漫步在人行道上,不知不觉间来到丽姬住处外,徘徊不去,如同史迈利经常从事的夜间漫游,不确定自己想要什么,仅抱渺茫的希望,盼能看她一眼。
事件接二连三发生,快得让史迈利无神分心关照上述小事。这不只是因为从第八天之后,圆场实质上进入了战时状态;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各处都有的寂寞人假设没人像自己一样寂寞,这算是一种可以谅解的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