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修在管理处门口走廊里等了大约十分钟,和身边的年轻男子聊了一会。
快两点的时候,二楼陆续有职员来上班,三三两两的,经过走廊过道时,那些等得焦头烂额的人连忙露出笑脸,上前去打招呼。
“你没找门路?”年轻男子小声问容修。
这人叫富耀,三十多岁,是从津沽过来的,他是津沽市老年宫的负责人,想租赁首都的大广场,进行一次关于“中老年太极”的文化活动。
容修听他这么问,就笑着摇了下头,开玩笑地说:“第一次来,还没摸清地形呢。”
“你恁么就介自个来了?不好办啊,”富耀咕哝了一声,同情地瞅了容修半天,“最好打听打听,看有没有熟人的门路,广场活动太难办了……”
容修轻轻“嗯”了声,也没往下接话。
在这块儿,容修心里还是有底的,可乐集团早就把大方面疏通好了,今天他过来,只要来拿个“使用场地同意证明”,以便于其他的批文下来得能更及时一些。
所以,他并不在意广场管理处热不热情,只是申请个证明一件小事,也不好麻烦别人,还是自己来跑一趟、多等一等比较好。
就在这时候,刚才一直翻表格的男职员出了办公室,直朝容修这边走了过来,脚步匆匆,神色严肃。
容修身边的富耀眼睛一亮,急忙迎了过去,陪着笑脸道:“孙秘书,您好!”
孙秘书斜睨他一眼,推了下厚镜片的眼镜,像是刚想起这人是谁,停步说:“是津沽老年宫来的同志吧?”
“是的,孙秘书您好您好。”富耀到近前去,小声自我介绍了一番。
“小李已经把你们的情况汇报过了,”孙秘书点头道,不是很热情,却也不冷淡,只是道,“既然是小李,你们的事我自然会帮忙,不过具体我也做不了主,只能帮你指个路。”
富耀一脸感激地“是是是”说了些感谢的话,“孙秘书能帮忙,我们感激不尽。”
孙秘书道:“你先在这等一会吧,袁主任正在开一个电话会议,一会我叫你,你就进来。”
说完,孙秘书就往容修那边瞅了一眼。
容修刚上前半步,前者就别开视线,快步往主任办公室走去了。
见人进了办公室,富耀笑着舒了口气,一回头,就见容修还站在身后。
富耀下午来得还比容修晚一点,不过眼下看来,估计这一插队,事儿要比对方提早办完了,富耀尴尬一笑道,“你看看这事儿……”
容修笑着表示没关系,“你是津沽老年宫的负责人?”
“是啊,中老年大学活动中心的,来这边跑个活动,也算搞个宣传,来首都做个文化交流。”富耀说。
两人并肩站在过道窗底下,聊了十多分钟。
都是搞文化艺术的,年纪差不了几岁,两人话题自然很多,大约是总与上了年纪的人打交道的缘故,富耀的耐心十足,给容修讲了很多老年大学的趣事,比如老年模特队,舞蹈队,还有这次他主要办的“太极团队”。
说到这时,容修的脑中就闪过一个想法,也来不及多推敲,就顺着对方的意,和对方扫了个微信,互相加了好友。
“我就说你眼熟嘛,”富耀诧异了下,兴奋得脸都有点红了,小声说,“上过电视吧,是你吧?暴风台那个,治愈日,我挺喜欢看的——京城果然都是大明星啊,昨天我吃个晚饭,还看见了一个女明星。”
容修干笑摇头,“哪来的明星,富哥说笑了,都是办事儿站在门口等的。”
“一会儿我进去给你看看情况。”富耀说道。
这会儿,不远处的办公室门一开,孙秘书捧着个茶杯出来,“津沽的同志,主任请你进来。”
闻言富耀一个激灵转过身,扭头对容修抱歉地说:“老哥先进去了,你等等啊。”
“好。”遇见了同行,两人也聊得来,容修的心情总算好了许多。
最主要的是,他对中老年人的“太极团”有点感兴趣,不知道放在舞台上效果如何?和“可乐杯少年球赛”的孩子们能不能有一个大碰撞?
——时代的碰撞,年龄的碰撞,视觉的碰撞。
既是文化交流,也象征着传承,如果能合作的话,演出一定会很精彩。
容修面朝着二楼窗外,手里摆弄着一粒小骰子,陷入了深思。
大概又过了十几分钟,办公室的大门再次打开。
孙秘书先出来了,随后富耀也出来,他一边后退着出来,喜上眉梢,一边和门里的人握手,“袁主任,我代表我们津沽老年宫的老年朋友们谢谢您啊。”
富耀在门口又说了几句客气话,就退了出来。
办公室的门还没关上,孙秘书刚要进去。
“袁主任,您好。”容修开口了。
孙秘书愣了一下,就听门内的袁科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孙秘书皱着眉头看了容修一眼,道:“是的,有一位钱塘的负责人,没有预约过,等了有一会儿了。”
门内的袁科闻言,先是愣了下,心道一声“翟少果然料事如神”,竟然真被对方猜中了,这么想着,袁科往办公桌那边走,“让他进来说吧。”
孙秘书见袁主任表情如常,神色不快地走到容修面前,道:“请进吧。”
不等容修说句道谢的话,扭头就往楼梯口那间办公室走去了。
富耀从办公室出来,掩不住面上喜色,和容修迎面走过,富耀比划出打电话的手势,“我还要在京城住几天。”
容修笑着点了点头,“微信上联系,记得给我发老年大学活动的视频。”
富耀:“亏你感兴趣,回去就发,你现在就去见主任?”
“是啊。”容修应。
富耀想了想,眼睛瞟向后边儿排队的人,便道:“我还是在这等你一会吧,有什么不明白的,出来问问我。如果要打印、复印件什么的,我跑下楼帮你弄,不然你还得重新排队。”
“不用,不麻烦你,”容修心里有点暖。人都说,在社会奔波久了,就看清了人情冷暖,但他还是遇见了不少热心肠的人。
“富哥,你不是没吃午饭吗,赶紧回去吧。”容修劝道。
富耀皱了皱眉,想起刚才见过的袁主任,可不是什么办事痛快的人,不献绻儿不利索那种。而自个眼前儿的这个大高个儿,还是个明星嘞,不像是能上赶着讨好人的……
于是富耀便道:“吃饭来得及,我在这等你一会吧,就在门口,差事儿喊我。”
容修无奈地笑了下,他人好意,也不好推辞,“那就谢谢大哥了,其实没那么麻烦。”
看着容修的背影,富耀用津沽话大叹了声“还是年轻啊”,就在门口靠墙站着等。
*
办公室半敞着门,容修在门上敲了两下,能看到办公桌前坐着的中年男人,虚胖的,正坐在那儿戳着手机。
听到声音,袁科抬起头,“嗯”了一声:“你是哪位?”
容修抬步走了进去,来到办公桌前,道:“我是钱塘娱乐的负责人小容,为可乐杯开幕式的事过来,想找袁主任出具一份同意场地使用的证明。”
“哦?”袁科放下手机,上下打量了下容修。
眼前这人,高大帅气,年纪轻轻,据说还是个十八线小明星,虽然翟少在电话里并没多说什么,但袁科是什么人呀,名利场上混这么多年,那帮人一撅腚,他都能猜出对方能下几个粪蛋儿出来——
翟少是成心不想让这人顺顺利利,再看这年轻人的外貌,是个挺干净明白的,怎么就不长眼的,得罪了翟少辉呢?
“我记得,之前已经出过一个场地证明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袁科这么问着,把手机往办公桌上一放,靠在了老板椅的椅背里,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着,眼睛微微眯着,声音慵懒,十足的傲慢,又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容修讲了目前的情况,因为“活动日期变更”问题,需要广场重新出一份证明,他表示,市政的批文进度,卡在了这份证明上。
“还有这种事情吗?”袁科明知故问,声音拖得老长,不悦道,“你的材料都拿来了?”
“是的,都拿过来了,主任过目。”容修把准备的一切材料放在办公桌上,递了过去。
袁科说要看钱塘的材料,其实他对这些又是商业数据、又是协议合同的玩意并不太懂,再说,可乐集团之前和广场洽谈的时候,各种材料都已经提交过了,活动的事相关部门早就批复了。
不过,翟少辉既然提前打了招呼,袁科也没有和那位大少爷拗着劲儿的想法。
翟少辉财大气粗,挥金如土,今年的啤酒节场地已经敲定了,到时候还要靠那位财神爷赞助,到时广场活动办得有声有色,这些都是袁科的政绩啊。
袁科喝了一口茶,才慢悠悠……认真仔细地,翻看着容修交来的材料。
老实说,他真不爱往下看,看不看结果都一样,活动肯定是得办,而且还得好好的办,热热闹闹地办。但,翟少说了,就要卡着姓容的两天,意思明摆着的,就是成心不想让他舒坦。
袁科这会儿夹在中间,心里也有点膈应,你说,用咱们广场搞个活动,好好儿的一件双赢的喜事,怎么就惹上了那位土财神呢?
容修伫立在桌前,见中年男人垂眼深思,便道:“袁主任,您看……”
袁科不得不硬着头皮在心里盘算了一番,再计算下开幕式的时间,不能耽误了政府的事,也不能让眼前人好过,不然翟少在背后虎视眈眈地盯着,到时候不好过的就是自己了啊。
他抬起眼,瞅了瞅容修,把手里的材料夹“啪”往桌上一放,说道:“我知道了,这些材料,先放在这儿,你先回去吧,过几天市政批文下来了,我会让秘书通知你来取证明的。”
容修一听这话就有些困惑,问道:“袁主任,您的意思,我不太明白,我们这边只需要您出具一份……”
“什么叫‘只需要’,你当我们的证明是什么,你说盖个章,开一个证明,我就随便给你开一个证明?你还哪里不明白?”
不等容修再问,袁科欠了欠身,语重心长道:
“小容啊,我知道,广场活动协议方面,你们已经和上头办妥了,但这个证明,也不是小事。你这里还缺少一些材料,我需要把你们的材料递交到市政去,等上面的批文下来了,允许我们开这个证明,我才会把证明开出来,我们也要按程序办事,是不是啊?”
容修一听这话,心里就窜起一股火。
这不是搞笑吗?
容修上午就是从市政那边回来的。
大型活动的批文不给下,市政说要公安的批文,公安说要广场管理处的场地证明,现在,管理处说要市政的批文?
这是哪个国家的办事程序?转圈子溜老百姓的才不是我们国家下来的程序。
容修微微有些皱眉,道:“袁主任,您能不能先给我开个证明,明天我亲自去申请,把政府给这边的批文给您送过来?毕竟‘少年球赛’是我市今年的重点项目……”
“不行,材料放在我这里,由我们办事处递交上去,这是报批流程。”
容修沉默了一会。
这和娱乐圈不同,如果不亲自跑这么一次,在那种家庭环境下成长的容修,根本就不知道,原来想做成一件事情,竟然这么难。
那些白手起家,合伙创业的年轻人们,大家都经历过这些?
想成功,并不容易,有时并不是不够努力,也不是时运不济。
现在退出去?
当然不可能。
只见袁科随手把文件一合,文件夹里的资-料原本是按顺序放的,各种审批表格、资历证书、红戳文件都整整齐齐,一目了然,这会儿被他弄乱顺序,显然对方并没有认真在看。
如果“证明”这么不容易开具,需要那么复杂的流程,当时机关办事员怎么会那么笃定的说:一会过去时间上来得及。
这是在故意刁难?
这些材料等他们去递交,不一定什么时候才能办妥,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
容修万万没想到,只是举手之劳的一件小事,袁科竟然直接给他卡在这儿了,丝毫没有给面子——
姑且不提钱塘和钱老,也不提自己这个小辈,可毕竟这是可乐集团和城市联合举办的重点项目啊。
容修想到这里,就有点哭笑不得,垂眼看着桌上推得乱七八糟的材料。
容修道:“袁主任,请您指点一下,我们到底还缺少了什么批文,因为活动日在即,时间有限,我这边亲自去准备,您看行么?”
“嘿?你是听不懂,还是怎么着?”袁科不耐烦地端起了茶杯,“我说过了,材料留在这,由我们递交申请,只要上头批复了同意,我自然就给你开证明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这就是端茶送客的意思了?
容修身长腿长,挺拔地伫立在桌前,却没有转身离开,而是注视着袁科的脸,淡淡道:“袁主任,如果我们真的是准备的材料不全,而唐突跑来叨扰领导,我向你表示十分抱歉——”
说到这里,容修的嗓音还很温柔。
袁科稍微扬了扬下巴,容修这一番话,说得他心里还是比较熨帖的。
这一天天的,芝麻大点的小破事儿过来吵吵,特别是那群广场舞大爷大妈,三天两头被投诉不说,还动不动跑过来叽叽歪歪,碰见素质高一点的负责人还好,要是碰见个没素质的,谁还管你是什么领不领导的。
袁科正要对容修说两句安慰的话,就立马关门送客的。
不成想,容修接着又开口道:
“但是,对于身为广场负责人的袁主任来说,给活动承办单位出具允许场地使用的证明,简化流程、精简时间,提高办事效率,让合作单位、老百姓们更顺利、快捷、有效地与国家相关部门对接,大家都及时地办上事、办成事、办好事……这些,难道不是你们基层单位应该做的吗?”
“放肆!”
袁科闻言,拍案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