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李家的家业更大了。
李卓航挑女婿的眼界更高了。
当然,江家经历此一劫后,也不是没有改变:先是助朝廷制成了机动车,为北疆战事立下大功,确立了江家在驱动机器应用方面无可撼动的地位;后江如澄归来,拥有了自己的水军和武力,也算是一方霸主了。
可是李卓航不会看重这些。
江老太爷花白的眉头皱成一团。
方无莫把江老太爷心思看得透透的,心想:你想亲上加亲,你女婿要有这意思,早定亲了,还等到今天?这个皇夫,非我家勉儿莫属。老夫要不能替重孙争得这门亲,岂不白活了这一把年纪,死也不会瞑目的。
活到八十多岁,既经历过极致的富贵荣华,也经历过刻骨的仇恨悲伤,这人世间能勾起他兴趣的事本不多了——不,是没有了——之前护着方勉逃出京城,也只是他身为方家子孙为家族尽一份责任,希望能为方家留一线香火,却并不执着,他一直秉承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想法,直到遇见李菡瑶,他心底燃烧起年轻人才有的激情,想凭这老弱残躯,助李菡瑶改变这个无趣的世界。
他本该浑浊、黯淡的老眼,迸出清湛的神光,神秘、睿智,半点不像八十岁的老人。
城北,西北方是一大片拥挤的居民区,其中有座平常的小宅院,院内有棵枣树,枣树下搁着方桌和竹椅,一个灰衣男子沐浴着晨光坐在椅子上看书。
大热的天,他脸上却戴着一张皮质面具,只露眼睛、鼻子和一个下巴,看肌肤似年轻人;手肘撑在桌上,腰脊挺直,坐姿端庄沉稳,宽袖下握书的手隐见灼伤的疤痕。
外面嘈杂,院内安静。
一阵脚步声打破安静。
一矮壮挑夫冲进来,肩头担着两箩筐新下树的李子,进门后往地上一撂,叫一声“公子”。
面具男子抬头。
“何事?”
“李卓航来了。”
挑夫将霞水街的情形说了一遍。
面具男子身后的屋内走出好几个人,一律都身穿粗布短褐,都是庄稼汉和脚夫之流,都站到面具男子身后,听他和挑夫说话,无一人插嘴问话。
“公子,待属下找机会杀了他?”
挑夫说完,慷慨请缨。
面具男子放下书,淡声道:“不可。”
挑夫忙问:“为何?”
面具下的眸子闪着幽光,道:“杀一个李卓航有何用,况且你们也未必有机会靠近他,还容易暴露了咱们踪迹。”那口气,似乎有些颓废和忧伤。
挑夫受感染,憋屈道:“那咱们就干看着?”
面具男子道:“当然不是!”
挑夫忙抱拳道:“请公子明示。”
另几个人也都道:“请公子吩咐。”
面具男子道:“敌强我弱,咱们现在不宜惹事,只能隐在暗处,离间李菡瑶和王壑两方,等他们斗得你死我活时,才是咱们出手坐收渔翁之利时。”
挑夫道:“怎么离间?”
面具男子悠悠道:“不急。眼下不用咱们出手,他们两方自然会争斗。不然,你们以为王壑那反贼派谢耀辉带使团来江南,是辅佐李菡瑶登基做女皇的吗!”
众人都听笑了。
“你们只需打探消息,听我号令。”
“是。”
众人都恭声应诺。
然后挑夫又挑着担子出去了。
明成接手刘府管家一职,事事听刘诗雨调遣,然李卓航到来,他却不敢不去通禀刘老爷。无论从公论还是从私论,李卓航来了,刘老爷都该出面迎接。他要不去告诉一声,事后刘老爷能扒了他的皮。因此关卡开放,他第一时间派刘府下人飞奔去刘家别院,向刘老爷报信。
果然,刘老爷听说李卓航李老爷来了,再也顾不得装病了,激出一身汗,当即从床上爬起来,连声唤人替他梳洗更衣,即刻坐着马车赶到霞水街。
霞水街,落无尘等人簇拥着李卓航的马车,徐徐来到刘家商铺门口停下,李典早将围观文人士子驱散到五十丈外,清空了宽阔一截街道。
落无尘下马,走到车边,躬身道:“请伯父下车。”
李卓航探身出来。
落无尘忙上前扶着他手臂,火凰滢在另一边扶持。
那时,霞水街寂静下来。
聿真和谨海就见车上下来一个年轻男子,约莫三十出头的样子,身穿月白长袍,交领广袖,领口和袖口用银色丝线绣着如意纹,身形修长,肤色白皙,一字眉浓黑如墨,凤眼温润如玉,直鼻薄唇,唇上蓄着一层短须,气度儒雅,不见丁点市侩气,分明是个饱读诗书的君子。
聿真嘀咕道:“这场合,穿这么素!”
谨海沉声道:“他生母是慕容星,在北疆遇难了。”
聿真恍然大悟。
两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刚下车的李卓航,被他的气度风采所吸引,暗想“怪不得能养出李菡瑶那样的女儿。”
李卓航站定后,目光一扫,将长街上下情形看个清楚,随后转向落无尘,微笑起来。
朝廷的老臣们不愿王壑娶李菡瑶,李卓航也不愿李菡瑶娶王壑,他心目中的佳婿是落无尘。——王壑太强势了,他担心女儿受伤害。落无尘的才貌和品性都让李卓航放心,其心性郎阔、志向高洁,正与李菡瑶互补;其父落霞人品矜贵,是李卓航的至交,两人早已商定落李两家的百年承嗣,要联手建立一个史无前例的国祚。
此刻,他看落无尘的目光,就像看儿子。
落无尘再淡定,对着这岳父的目光也禁不住满面飞红,一直红到耳根,心里却很欢喜。
李卓航道:“这么多人,当心出事。”
落无尘恭敬道:“晚辈已吩咐李指挥,分批放他们进去。”
李卓航赞赏点头,又道:“开张前,你亲自告诉他们,以免引起不必要的冲突和误会。”
落无尘道:“是。”
他便走到街心,抱拳团团转了一个身,朝聚集在街道两头和街对面酒楼茶肆商铺的人群朗声道:“不过是一场画展,承蒙大家看得起,竟来了这么多人。近日大战刚结束,江南尚不平定,为免拥挤争执,被敌人奸细趁机作乱,祸及诸位安危,请大家列队,分批进入,每批五十人,半个时辰一轮换。横竖这事不分先来后到,迟些也不是就看不着了,不用急在一时。得罪之处,望诸位海涵!”
说罢,又团团作揖。
聿真急忙高叫:“这应该的。别为了看个画展把小命给弄丢了,就太冤了。”叫完,拉着谨海就朝楼下跑,跑到茶馆门口等着,要赶在第一批进入。
看个热闹而已,谁不惜命!
其他士子也纷纷应和。
“如何列队?”
“何时开门?”
“站在何处?”
乱糟糟一片问声。
落无尘扬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道:“就在这铺子门口列队——”说着看向对面茶馆,对挤在茶馆内外的文人士子微笑道——“听说诸位昨晚一夜未归,就为了等画展开张,诚心可嘉,那这第一批非诸位莫属。”
聿真等人听后喜不自禁。
“这样好。”
“这才合理。”
“咱们等了一夜呢。”
“对,就该先进!”
……
这大热天,谁肯等呢。
谨海失笑,环视周围一番,低声对聿真道:“他们原是来看林知秋笑话的,竟成了捧场了。”
聿真紧盯着落无尘不语。
落无尘对李典道:“等方将军来了再让他们列队。”
李典应道:“末将遵命。”
落无尘走向李卓航,躬身道:“请李伯父揭匾额。”
李卓航转身,早有明成递来一根青竹竿,他接过去,挑开蒙在门楣匾额上的红绸,四个字映入众人眼帘:
一叶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