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会穿梭,飞机降落在庆南机场时,梁宁希还有着刹那的恍惚。
转眼四年光阴闪过,刚毕业时的青涩稚嫩已全然褪去。
上厦的那片足以令人惊艳的梦幻日出都变成了丝丝残片,彻底被柏林空荡又错综的一条条街道所取代。
她顺着人流下机、坐摆渡车、提取行李,终于得以见着三年未见的熟悉阳光。
打的车很快前来接驳,车窗外是一幢幢陌生的新林立起的高楼。
她降下车窗去看,才注意到这附近多了一处大型游乐园。
“师傅,这是什么时候建的?”
走之前,她记得这儿是一大片空地。
“啊?”司机顺着她话向窗外看,“你说那个游乐园啊,就前几年动工的吧?最近刚开业,去的人还挺多哩,这两天我都拉了好多趟了。”
“这样啊。”梁宁希感叹一句。
难怪她没见过。
由于就业失败,她从上厦回来后安心毕业,最后向于若芳低头,去了新店帮忙。
和之前说好的不一样,于若芳的分店没开在庆南,还在海洲。
原以为自己能安下心来,接受命运无情的安排,可心中的不甘像一团火,不仅不灭,反而越烧越旺。
某天,在店里擦桌子,擦到一半,她卷起抹布突然决定,要出国读研。
德国柏林,格尔纳大学,建筑学子梦寐以求的深造学府。
想法一出,便立马告诉了于若芳和梁海。
梁海一向是万事不闻、高高挂起,自然没什么意见;倒是于若芳,觉得她是一时脑热,张牙舞爪地提反对。
原因是怕她一人在外,又是异国,照顾不好自己,还不如留在国内。
她的原话是:“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你就在海洲,留在爸爸妈妈身边不好吗?再说了,你要实在想继续读书,国内那么多大学,还不够你挑?你就说你那个室友李可吧,人家怎么就知道回临府呢?”
“拉倒吧,李可那是因为临大的专业正好她喜欢,在全国又顶尖。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就不爱学建筑设计。”梁宁希坐在于若芳对面,嘴里嚼着梁海刚刚就酒没吃完的花生米,出言纠正。
于若芳是中国传统式家长,加上性格又强势,大事小事都爱管着梁宁希。
这次还是一样,她继续说:“行,你爱学,那你说的那什么格力高大学,就比我们国内的好了?你这就是典型的崇洋媚外!”
“什么崇洋媚外?你至于这么上纲上线吗?而且,是格尔纳不是格力高!”梁宁希不欲再听,抽了张纸巾擦擦手,“反正我决定了,你要不同意,我也没办法。”
这件事上,她不可能向于若芳屈服。
梁宁希是行动派,有了想法就付诸实践。
上网查阅了德国留学注意事项后,马不停蹄学语言,接着报考了德福,通过后又着手准备好所有的申请材料。
幸好大学四年她学业未荒废,最后出来的成绩单很漂亮。
格尔纳大学的门槛高,要说绝对能通过,她心里是没有底的。
但凡事不试一试,她总不死心。
所幸这次上天没再亏待她。
接到邮件被通知申请通过的那刻,梁宁希正出门倒垃圾,兴奋到急忙回家报喜讯,连带着垃圾一块儿回返。
只是于若芳那儿,依旧摆着臭脸表示不同意。
留学是笔大费用,又在欧洲,汇率高,物价更高,梁海帮着劝:“女儿好不容易考上了,你这当妈的,怎么不通情理呢?”
于若芳眼睛一瞪,“行啊,你跟她一条裤子连着心,那你给她交学费、付生活费呗。”
她知道梁海没钱,所以自以为能靠这种方式制止梁宁希。
但梁宁希倒不为所动。
大学时,借着自媒体行业兴起的光,她赚了一些钱,一分未动,全存着。
应该够她支撑好一阵,剩下的,她想的是,半工半读,怎么都得熬过去。
万事俱备,她不顾阻拦,只身提着行李箱,按照邮件给的入学时间,准时飞往柏林报道。
这一去,便是三年。
她走后,于若芳其实也心软了,只是碍于面子,不肯认输,只偷偷摸摸地让梁海转账给她,生怕她在外面受冻挨饿。
梁宁希也知道这一切。
可她们俩就是没有和解。
按梁海的话说,就是母女俩一个德行,都心软骨头硬,全是犟种。
也正是如此,三年里,梁宁希一次也没回过国。
这时忽来一阵风,卷起道上枯黄的叶,其中一片恰飞旋再下落至她掌心。
司机笑嘻嘻地操着一嘴的庆南口音说:“姑娘,关上窗吧,最近降温,你又穿那么单薄,一会儿冻感冒咯。”
飞机上,空调打得足,她便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放进了旅行包,下了飞机后,便忘了再取出来披上。被司机提醒后,梁宁希的确觉得胳膊处凉的慌,将车窗升了上去。
风骤然在耳边止住。
像是漂泊的心,渐有了依靠。
司机从反光镜里看她,“你这从哪儿回来的啊?大包小包的,不像是去旅游。”
唯有国内的司机师傅有这样爱搭话的通病。
曾经她极为厌烦,而此刻,乡音在耳,她只觉得亲切。
总算有了归属感——落叶归根,人只有落了根,才能踏实。
她回:“柏林,刚毕业回来。”
“柏林……”司机想了想。
“在德国。”
“哦~”司机对上了号,随后啧啧两声,“那可是有大出息啊!”
梁宁希不予置评,嘴角拉扯着笑,心里倒不认同。
她这样的,置于偌大的建筑圈子,不过是他人眼里随处可见的飞虫或尘土,不值一提。
不过,在格尔纳的这几年,她的确见识到了许多与国内截然不同的设计风格。
就比如,刚刚游乐场的布局,和之前在格尔纳时,谢里沃给她看的一副设计展图很像。
她还记得作者名字。
叫陆应和。
谢里沃说,是他的学生,和她一样,也是中国人。
他似乎很满意陆应和,经常在她面前提及。
受他影响,她有点想见见这个他口中的优秀学生。
司机见她不回话,也缺了兴致,专心开车。
梁宁希靠着车椅,揉了揉太阳穴,在飞机上遇上了气流,她没睡安稳。
正欲闭眼休息会,手机铃声响起。
是张晓。
“你到了没?”
“在车上,快了。”
“行,我在你家等你。”
庆南的房子是张晓帮她找的,在香缇园,靠近中心CBD,去哪儿都方便,就是房租略微高一些。
因为她一直在国外,所以,现在房子钥匙在张晓手里。
看了眼导航,即将到达。
今日的红绿灯分外友好,一路畅通。
车子在香缇园门口停下。
司机跟着她一块儿下车,从后备箱帮她拿箱子,边拿边感叹:“姑娘,你家这地段好啊,我听说这一片房价老高啦。”
梁宁希有些累,没解释,敷衍了一句:“还好。”
两个行李箱和一个旅行包全部被提了出来,她把旅行包架在其中一个箱子上,转身说,“谢谢师傅。”
看着车子驶离,她长出一口气。
果然,亲切归亲切,但这与人寒暄的事,她还是不太擅长。
从香缇园大门进入,还需要一段距离,梁宁希拖行着两个大箱子,走得吃力。
回国时,许多家居大件等带不走的物品都已经被她或转卖或处理掉,剩下一些,为了节省国际运费,她便选择自己扛回来,东西虽说已经尽量精简,但还是装了满满两大箱。
电话又响起,她腾不出手接,干脆无视。
按照张晓之前的给她的地址。
十五幢三零一。
她对着楼号一路找过去。
到了家门口,看见于若芳时,才傻了眼。
“妈?”
于若芳猝不及防往她胳膊上拍。
“死小孩,给你打电话干嘛不接?回来了居然连你妈都不告诉。”
梁宁希摸出手机看,那通未接来电的确是于若芳打来的,又向后看了眼张晓。
她都不用猜,一定是张晓出卖了她,把地址告诉了于若芳。
张晓转移视线装无辜,用手势苍白辩解——我没有。
于若芳回头,她才收起手。
“一会儿再说,先洗手吃饭。”于若芳进了厨房。
梁宁希换了鞋,把张晓拉进房间。
“你这嘴巴是漏斗啊?不是让你别告诉我妈?”
“不是,”张晓说,“真不是我先说的,是你爸。后来你妈才找上我,问你回了庆南住哪里……”
外头于若芳在喊。
“你们俩干嘛呢?快出来吃饭。”
梁宁希手指了指,“一会儿再和你算账。”
饭桌上,于若芳倒是没再提她执意去留学的事,反而是扯到另一个问题。
“你这次回来,你那男朋友呢?”
梁宁希一愣,再看向张晓。
张晓心虚地不敢与她对视,埋头扒拉碗里的饭。
“分了。”她若无其事,往嘴里一个劲塞土豆丝。
“分了?”于若芳皱眉,“我就知道,你做什么事都不长久。”
“这和长久有什么关系,不合适不就散了?”
或许是有张晓在场,于若芳还算收敛,没冲她吹鼻子瞪眼。
“那你这次回来,抓紧找个对象。”她嘱咐。
“我才二十五,你至于现在就催。”
于若芳瞪她:“时间过过不是很快吗?难不成,你是打算三十岁再找?……晓晓,你说说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你以为放电视呢?动不动就五年后,”梁宁希又咬了一大勺蛋汤进碗里,“而且,这事你别问她,她自己都是个不稳定因素。”
张晓莫名其妙成了母女俩的枪靶子,又知道自己哪个都得罪不过,干脆装傻充愣。
一餐饭,最后又不欢而散。
于若芳走的时候,嘴里还在碎碎念。
梁宁希实在是累,身心俱疲,对她说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只是一味点头,最后总算送走这尊大佛。
连带着张晓也一同松了口气。
二人一起坐在沙发上,梁宁希瞪眼看她,两只袖子挽到上臂。
“错了错了,你别生气嘛,我下次一定管住嘴,”张晓在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对了,你过两天是不是就去陆亚上班了?”
“是,谁知道兜兜转转还是进了这家公司,当时……”梁宁希差点被她带跑偏, “你少转移话题,下次你再出卖我的话,你就完了张晓。”
张晓抱住她胳膊,嘻嘻一笑,“好嘛,我知道了。”
停顿之余,外头有人来敲门。
梁宁希以为是于若芳折返,打发张晓去开门。
张晓边走边问:“你和向来真彻底没联系啦?”
“……”梁宁希抄起地上的拖鞋板来。
“好好好,我不说了。”
怕与于若芳再起冲突,梁宁希赶紧回了房间。
过一会儿,她听见大门被关上,却没有于若芳的声音。
她从房间里出来,“不是我妈?”
“不是,”张晓咬着披萨,“好像是隔壁新搬来的邻居。”
“哪儿来的?”她问的是披萨。
“就刚刚那人送的,吃吗?”
梁宁希肚子撑的慌,摆摆手。
张晓边吃边说:“你刚刚没出来可惜了,是你喜欢的类型。”
“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