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尔·比利·蒂普顿花了快二十分钟时间,才把最高甲板舱上的死尸清理干净。他做得很匆忙,知道随时都可能有人走出舱房或者上楼。幸好天色几乎彻底黑了,这一点帮了他的大忙。他把杰弗斯的尸体拖下甲板,吃力地把它抬上桨轮外壳(事务员比索尔·比利猜想的更沉更重),再把它推下去。夜色和河水吞没了它,水花没有马什跳水时弄出来的大,声响也几乎完全被桨轮的声音盖过了。
索尔·比利脱掉衬衫,准备清理血迹。这时他碰上了好运气:整个下午不断逼近的暴风雨终于袭来。雷声隆隆作响,闪电戳刺河面。下雨了、清新冰凉的急雨敲击着甲板,让比利凉到骨髓里,也冲走了血迹。
索尔·比利走进乔希·约克的舱房,浑身都在滴水,高档衬衫在手里捏成湿漉漉的一团。
“完成了。”他说。
丹蒙·朱利安坐在—张深陷的皮椅里。他换上了干净衣服,手里端着酒。雷蒙站在他身边,阿曼坐在另一张椅子里,文森坐在书桌上,库特坐在书桌椅子上,乔希·约克坐在床上,低头望着自己的脚,皮肤白得像石灰。他看起来像挨了顿鞭子的野狗,索尔·比利心想。
“啊,比利,”朱利安说,“少了你我们该怎么办?”
索尔·比利点点头。“我一直在外头想法子,朱利安先生。”他说,“依我判断,我们有两个选择。这艘汽船有只小艇,用来测量水深之类。我们可以乘着它逃走。再不然,眼下风雨正强,舵手会停船靠岸,我们可以趁机上岸去。这里离拜犹撒拉不远,也许会在那儿靠岸。”
“我对拜犹撒拉没兴趣,比利。我不想离开这艘美妙的汽船。菲佛之梦号现在是我们的了,不是吗,乔希?”
乔希·约克抬起头。“是。”他说。他的声音软弱无力,让人很难听得见。
“但这太危险了,”索尔·比利坚持,“船长和首席事务员都消失了,人们会怎么想?大家会发现他们不见了,会问一大堆问题——很快就会开始。”
“他说得没错,丹蒙。”雷蒙插口,“我在纳齐兹就上了这艘船,一直待到现在。乘客也许来来去去,但船员……我们在这里有危险。我们是一群奇怪的陌生人,可疑,来路不明。只要发现马什和杰弗斯失踪,他们第—个就会来找我们。”
“还有大副。”比利补充道,“他帮助马什,他一定知道每件事,朱利安先生。”
“杀掉他,比利。”
索尔·比利·蒂普顿咽下自己的不安。“就算我杀了他,朱利安先生,那也不管用。大家同样会发现他失踪了。再说他有手下,一支由黑鬼、垃圾德国人和大块头瑞典人组成的大军。我们数目不到二十个,白天只有我一个。我们得离开这艘船,而且要快。我们无法对抗船员,我自己一个人铁定办不到。我们必须走。”
“我们要留下。应该是他们惧怕我们,比利。如果你的思考方式仍然像奴隶,你怎么能成为主宰?我们留下。”
“等他们发现马什和杰弗斯失踪了,我们该怎么办?”文森问。
“还有大副怎么办?他是个威胁。”库特说。
丹蒙·朱利安注视着索尔·此利,露出了微笑。“啊,”他边说边啜饮自已的酒,“怎么着,我们会让比利来为我们处理这些小问题。比利会表现出他有多聪明,是吧,比利?”
“我?”索尔·比利·蒂普顿张口结舌,“我不知道——”
“是吧,比利?”
“是,”比利马上回答,“是。”
“不用流更多的血了,我来解决这个问题。”乔希·约克说道,声音稍稍透出一点旧时的刚毅,“我仍然是这艘船的船长。让我来解雇邓恩先生,还有你们害怕的任何人。我们何以把他们全部赶下菲佛之梦号。死人已经够多的了。”
“够多?”朱利安问。
“开除他们没有用。”索尔·比利对约克说,“他们只会怀疑为什么,然后要求见到马什船长。”
“没错,”雷蒙附和,“他们不会追随约克。”他向朱利安补充,“他们不信任他。他必须走到大太阳底下,他们才同意和他一起到溪沼去。马什和杰弗斯两个人都失踪之后,他永远也无法控制他们。”
索尔·比利·蒂普顿带着惊讶和新的敬意看着乔希·约克。“你那样做了?”他脱口而出,“大白天的时候走出来?”
其他人只敢在傍晚,或是日出后很短一段时间内露脸。他从没见过任何一个人在骄阳当空时这么做,连朱利安都不例外。
乔希·约克冷冷地望着他,没有回答。
“亲爱的乔希喜欢扮演牲口,”朱利安微微一笑,“也许他希望自己的皮肤变黑变粗。”
其他人讨好地笑起来。
就在他们发笑的时候,索尔·比利想到了一个主意。他搔了搔脑袋,挤出微笑。“我们不开除他们,”他对朱利安说,“我有个办法。我们让他们自己逃跑,我知道该怎么做。”
“真好,比利。少了你我们该怎么办?”
“你可以让他听从我的指示吗?”比利问,大拇指朝约克的方向一比。
“我会做必要的事,以保护我的族人,”乔希·约克说,“还有我的船员。不需要强迫。”
“唉呀呀,唉呀呀,”索尔·比利说,“那真是好极了。”如此一来,事情会比他预想的更容易。一定会给朱利安留下深刻印象。“我得弄一件新衬衫。你穿上衣服,约克船长先生,我们去采取点‘保护措施’。”
“对,”朱利安轻声加了一句,“库特也和你们一起去。”他对约克举起酒杯,“以防万一。”
半小时后,索尔·比利领着约克和库特走下锅炉甲板。雨势小了些,菲佛之梦号己在拜犹撒拉靠岸,停泊在一打小一些的汽船旁边。
主舱里,晚餐已经备妥。朱利安及他的族人和其他人在那儿用餐。船长的座位空着,迟早会有人议论。
幸运的是,长毛迈克尔·邓恩在下头的主甲板上,正朝着搬运货物和十几捆木柴的工人大声咆哮。
计划付诸实施前,索尔·比利小心地从上方望着他。邓恩是个危险的家伙。
“首先是尸体。”索尔·比利说,带领他们走向让·阿尔当结束一生的那间舱房。库特手一挥,弄开了门锁。比利在里面点亮油灯,大家看见了床上那堆东西。
索尔·比利·蒂普顿吹了声口哨。“唉,唉,”他说,“你那些朋发肯定对让下了不少工夫。”他对约克说,“一半脑浆在被单上,一半在墙上。”
约克的灰眼睛充满厌恶。“赶快动手吧,”他说,“我猜你要我们把尸体丢进河里去。”
“见鬼,不对,”索尔·比利说,“我们要烧掉这具尸体。就用下头那些熔炉,船长,而且不必偷偷摸摸。我们直接穿过大厅,从主阶梯那里下去。”
“为什么,比刊?”约兜冷冷地问。
“照做就是!”索尔·比利厉声说,“还有,你要叫我蒂昔顿先生,船长!”
他们用被单裹住尸体,以防别人看见。约克走过去,帮助库特搬运尸体。但索尔·比利把他赶开,自己抬起另一端。“让半个船东和一个船长来当抬尸人,看起来会很不对劲。你只要跟在旁边,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就行。”
露出忧心仲忡的表情,这一点对约克而言毫无困难。他们打开通往大厅的舱门,走了出去。索尔·比利和库特抬着裹着被单的尸体。
餐桌边,某个人倒吸了一口气,所有对话都停止了。
“要我帮忙吗,船长?”一个留白胡须、背心沾着油污的小个子问,“这是什么?有人死了?”
“离远一点!”那个人朝他们跨近一步时,索尔·比利大喊。
“照他的话做,怀提。”约克说。
那人停住脚步。“当然,行,可是——”
“只是个死人罢了,”索尔·比利说,“死在他的舱房。杰弗斯先生发现的。他是在新奥尔良上船的,准是病了。他发着高烧,杰弗斯听见了他的呻吟声。”
桌前每个人都露出担心的表情。有个人脸色发白,转身奔进他的头等舱房。
索尔·比利尽力不让自己露出微笑。
“杰弗斯先生在哪里?”奥尔布赖特问,是那个外表整洁、身材矮小的舵手。
“回他的舱房去了,”比利马上说,“他觉得不舒服。马什和他在一起。杰弗斯先生脸色有些发黄,我想看人死掉让他不太舒服。”
他的话所造成的影响一如预料。按照索尔·比利的指示,阿曼向桌子对面探过身去,与文森大声耳语,有意说出“青铜约翰”一词。接着,他们俩同时起身离席,留下只吃了一半的晚饭。
“这不是‘青铜约翰’!”比利大声说。他不得不提高音量,因为突然之间,桌边每一个人都想开口说话,半数的人都站了起来。“我们得烧了这具尸体,走吧。”他补上一句。他和库特再次走向扶梯。
乔希·约克在后头多待了一阵,抬起双手,试图阻挡上百个恐惧的问题。
乘客和船员都避开库特和比利,以及他们所搬运的那件东西。
主甲板上只有一对乘客,是两个外表邋遢的外国人。除此之外只有工人,扛着板条辅和木柴进进出出。熔炉已绎关闭,但仍然很热。和库特把裹着被单的尸体放进最近一具熔炉的时候,索尔·比利烫伤了手指,他咒骂着,对着凉风甩手。
这时,乔希·约克下楼找到他们,“他们都要离开。”约克说,苍白的脸上满是迷惑不解。“几乎所有旅客都在收拾行李。一半的船员想见我,要求付工资。杂役、清洁女佣、侍者,连副工程师杰克·伊莱都一样。我不明白。”
“‘青铜约翰’上了你的船,到河上逛逛。”索尔·比利·蒂普顿说,“至少他们是这么想的。”
乔希·约克皱起眉头。“‘青铜约翰’?”
嘉尔·比利芰道:“一种黄热病。看得出来,‘青铜约翰’蔓延的时候你没在新奥尔良。除非必要,没有人愿意留在这艘船上。他们不会想靠近尸体,也不会想和杰弗斯或马什说话。这种热病传染力强,发作也快。你会皮肤发黄,吐出黑水,浑身滚烫像个魔鬼,然后就挂了。现在,我们最好把老让烧掉,他们才会认为我们把这件事看得非常严重。”他们花了十分钟重新启动熔炉,最后还不得不找了一个瑞典火夫帮忙,不过一切依然很顺利。让很快就会烧得一干二净。
索尔·比利看着尸体冒烟,然后转过身。他发现附近有几桶猪油。
“竞速比赛时用的,对吧?”他问乔希·约克。
约克点点头。
索尔·比利啐了口唾沫。“假如我们留在这里,而船长又要来场竞速比赛、需要更多蒸汽,只消把一个胖黑鬼扔进去就行了。猪油太贵。你瞧,我对汽船也有些了解。可惜我们不能留下让,不能把他用在竞速比赛里。”
这话让库特微笑,乔希·约克怒目而视。索尔·比利一点也不喜欢他的表情,但还没等他表示任何意见,他听到了自己一直在等待的那个声音。
“你!”
身高六英尺的长毛迈克尔·邓恩从艏楼大步走过来。雨水从他那顶黑毡帽的宽槽上滴下来,黑胡须沾满水珠,湿衣服贴在身上。他的双眼像是两小块冷硬的绿色大理石,一手握着铁棍,威吓地敲打着另一只掌心。他背后站着十几个水手、火夫和杂工。那个高大的瑞典火夫也在那儿,还有一个缺了一只耳朵、比他更高大的黑鬼,还有两个带刀的家伙。大副走得更近,其余人跟随着他。
“你在这里烧谁,小子?”他咆哮道,“黄热病什么的是怎么回事?这艘船巳没有黄热病。”
“照我的话做。”索尔·比利用低沉急迫的声音对约克说。他从熔炉前退开,而大副继续向前。
乔希·约克上前挡在他们中间,举起双手。“等等,”他说,“邓恩先生,我要解雇你,就现在。你不再是菲佛之梦号的大副了。”
邓恩狐疑地盯着他。“我不是大副了?”他的面孔扭歪了,“见鬼,你不能开除我!”
“我是这里的主人和船长。”
“是吗?嘿,我只接受马什船长的命令。他叫我走,我就走。在那之前,我要留下。别撒谎说你买下了他的产权,今天早上我听说那全是假的。”他又上前一步,“请你让开,船长,我要从索尔·比利先生身上得到—些答案。”
“邓恩先生,这艘船上有传染病,我是为了你的安全而解雇你。”乔希·约克撒谎时杰度真诚恳,索尔·比利心想。“蒂普顿先生会成为新的大副。他接触过感染源。”
“他?”杖棍击打着大副的掌心,“他根本不是汽船水手。”
“我做过监工,”比利说,“我可以料理那些黑鬼。”他向前移动了—步。
长毛迈克尔·邓恩大笑起来。
索尔·比利感到浑身发冷。要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他不能忍受的事,那就是被嘲笑。他当下便决定不只要吓退邓思,杀了他更好。“你背后有那些黑鬼和白人人碴。”他向大副说,“依我看,你是害怕单独面对我。”
邓恩的绿眼睛眯缝起来。铁棍敲击掌心的力道比刚才更重了。他迅速上前两步,进入熔炉火光的范围,伫立在那里,笼罩在炼狱般炽烈的火光中,凝视着那具燃烧的尸体。最后,他转过身来,再次面对索尔·比利。
“里面只有他,”他说,“算你走运。如果里头还有船长或杰弗斯,我会在宰掉你之前打断你身上每一根骨头。而现在,我只要宰了你就好。”
“不,”齐希·约克说。他上前挡在大副面前。“离开我的船,”他说,“你被解雇了。”
长毛迈克尔·邓恩推开他。“别插手,船长。公平决斗,就我和他。如果他砍中我,他就是大副。如果我打中他的头,你和我就去把马什船长找来,看看是谁要离开这艘船。”
索尔·比利的手伸到背后,拉出刀子。
乔希·约克绝望地看着他们俩。现在其他人全部退到后面,为长毛迈克尔呐喊助威。库特上前拉开约克,防止他碍事。
沐浴在熔炉火光里的长毛迈克尔·邓恩仿佛是直接从地狱冒出来的某种生物,周身烟雾缭绕,皮肤泛红,毛发上的水迹已被蒸干。他一面前进,一面用铁棍敲击掌心。他在微笑。
“我以前和带刀的小子打过。”
铁棍击掌,为他的话打着标点。
“好多肮脏的小鬼头。”
击掌。
“以前我也被刀砍过。”
击掌。
“刀伤会痊愈,索尔·比利。”
击掌。
“脑袋迸裂,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击掌。
比利不断后退,直到后背重重撞上一堆箱子,手里的刀差点没拿稳。长毛迈克尔眼见已把他逼进死角,咧嘴一笑,铁棍高举过头,咆哮着扑了上去。
而索尔·比利掷出了手中的刀。它破空而去,正中长毛迈克尔颚部下方,穿过胡须,捅进头颅。
长毛迈克尔跪了下来,嘴里涌出鲜血,扑倒在甲板上。
“唉,唉。”索尔·比利说着,悠闲地晃到尸体前面。他踢了踢尸体的头,然后微笑——笑给那些黑鬼和外国佬看,笑给库特看,但绝大部分是笑给乔希·约克看的。“唉,唉,”他重复一遍,“我猜我当上大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