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太仆寺卿杨最被杖毙在午门外,群臣更是噤若寒蝉,不敢谏言,唯恐步了他的后尘,丢了性命。
朝廷上下,陷入一片诡异的宁静之中,似是在等候着皇上的下一道诏书。
只是,朱厚熜像是忘记了自己下过的旨意,绝口不再提告假修仙之事,令不少臣子诧异不已。
有一些为杨最之死惋惜不已的官员,则是认为,正是由于他的死谏,才唤醒了沉迷修仙的皇帝。
众人原本以为是一场狂风暴雨,到头来却不过是几滴雨露,令不少人愕然,甚至生出意犹未尽之感。
只是可惜了,一位忠心为国的太仆寺官员。
时光荏苒,到了九月底,宫里传出消息,贵妃周氏、裕嫔王氏两位妃嫔亡故。
这两位年纪轻轻的嫔妃,竟是相隔短短六天而死,又是勾起一些人的猜测。
自朱厚熜登基之后,广选淑女进宫,以储子嗣。
但是这后宫之内,妃嫔的死亡人数,也忒是多了一些。
先是两任皇后被废,陆续亡故。
后有恭妃文氏、贤妃郑氏、丽妃阎氏先后亡故。
这才几年,后宫之中竟然死了多位妃嫔。
坤宁宫内,方皇后心有哀伤,不住掉落泪水,又是两位熟识的姐妹,意外身死。
她本是一个心善之人,虽然意外当了皇后,但对于其她妃嫔,皆是和善相待,除了那位在翊坤宫中,极其令她厌烦的端妃曹氏。
对于这两位姐妹的死因,方皇后的心里很是清楚,但是却不能宣之于众,只能暗自伤心。
这两年,朱厚熜不知道从哪得了些御女之术,经常在这些妃子身上施展。
再加上,又有一些小人为博得皇上的恩宠,竟是供奉那些羞于启齿的虎狼之药。
朱厚熜在吃了这些丹药之后,时常弄得侍寝的嫔妃生受不了,往往在侍候完皇帝之后,就要卧床两三日,才能下地。
除了这两位嫔妃亡故,方皇后执掌后宫多年,可是知道这两年里,死在皇帝手中的宫女,亦是不在少数。
想到这里,方皇后叹了口气。
“飞烟,去将新进宫的那百位淑女名册,给本宫取来。”方皇后突然想起前段时间,又选进宫中百名淑女,便令侍候在一旁的飞烟去取名录。
“皇后,奴婢这就去尚宫局问问。”飞烟放下手中的刺绣,快步出门,去取名册。
洪武年间,太祖皇帝朱元璋,为了防止宦官专权干政,便设了六局一司,任用女官。
这六局分别是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等六局,掌管宫闱事物。
另有一司宫正司,负责纠察宫闱、警戒、禁令、贬谪、惩罚等事。
到了永乐皇帝朱棣时,这六局一司,仅仅剩下尚宝四司还是由女官掌管,其余各局职权,皆移交给了太监掌管。
这宫人名籍及廪赐之事,由尚宫局里的司簿司掌管。
不大一会儿,飞烟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本名录。
“皇后娘娘,这是刚刚入宫的一号位淑女的名册。”飞烟将名录递给方皇后。
接过这本名录,方皇后仔细翻阅,上面详细记录了这些淑女的名姓、年龄、籍贯,以及家中直系亲属。
待翻到第三页时,方皇后陡然看见一个熟悉的名字,神情就是一愣,而后又凝神仔细观瞧,眉头不由得微微皱起。
应该是那个人,方皇后心中有些不太肯定。
“飞烟,去将这个淑女找来,本宫要见见她。”方皇后指着名册上的一个名字,又接着吩咐道:“悄悄叫来,不要声张。”
飞烟诧异的看了一眼,待看到后面的内容时,不由得恍然大悟,恭敬回道:“娘娘,奴婢这就去找。”
待飞烟又出了坤宁宫去寻人后,方皇后坐不住了,站起身在房内踱步,思索着这件事应该怎么处理。
这几日,她可是有所耳闻,皇上突然下诏选秀,在京畿附近挑选一百名淑女进宫,乃是为了取她们身上的红铅,炼制什么不老神丹。
这等取少女经血炼丹之事,阴损无比,方皇后实在厌恶至极,有心劝阻,却挨了朱厚熜的一顿训斥不说,还被他打了两个耳光。
方皇后气的跑回坤宁宫,大哭了一场。
见劝阻不了一心求仙的皇帝,残害宫女,方皇后索性眼不见,心不烦,躲在坤宁宫中,跟着飞烟学习刺绣。
正想着事情,飞烟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方皇后只是看到她的长相,便肯定了心中的猜测。
只问了几句话后,便叫身边伺候的宫女将她带了下去。
“你去宫正司,将她调到坤宁宫来。”方皇后吩咐道。
想了想后,又对着飞烟道:“你悄悄出宫一趟,打听一下她因何入宫。”
飞烟明白方皇后的心意,领会的点头应下。
又叹了口气,方皇后看了眼飞烟,羡慕道:“再过两年,你就可以出宫,找个好人家嫁了。”
“这深宫内院的,宫门似海,本宫却只能老死在这里。”方皇后有些自怜自哀。
飞烟心中也知道她的不容易,这后宫之中,妃嫔众多,她虽然容貌秀丽,身份高贵,却不得皇上恩宠。
被皇帝冷落多年,至今还无子嗣,也是真的不容易。
“娘娘,您入宫这么些年,这在宫里头任职的女官,有哪一个是能轻易出了宫的,还不是都老死在宫中。”飞烟语气亦是有些萧索。
“都是苦命人罢了。”方皇后哀叹一声。
两个人坐在房中,默默无语。
这时,有个宫女进来禀报,说仁智殿的张老太后病了多日了。
方皇后犯了难,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过去探视一下。
皇后摆驾,出了坤宁宫的大门,沿着宫里的道路,一路向西南方向走,便是张老太后居住的仁智殿了。
这朱厚熜为张老太后修建的慈庆宫还未完工,张老太后不得不一直居住在那堪比冷宫的仁智殿中。
行了良久,到了破败的仁智殿外,身旁的一个宫女进去通报。
过了片刻,张老太后身旁伺候的宫娥莲欣,出门迎接方皇后。
“奴婢莲欣,见过皇后娘娘。”莲欣弯腰施礼,引着方皇后进了大殿。
这间仁智殿,有五六间屋子,原先正德皇帝朱厚照的皇后夏氏,还有其她几位嫔妃们挤住在这里。
后来朱厚熜继承皇位,蒋太后入宫,便住进了西边的仁寿宫,将张老太后迁居到了仁智殿。
嘉靖十五年,朱厚熜将原先的仁寿宫,以及清宁宫的一部分拆除,修建了新的慈宁宫,供蒋太后居住。
到了嘉靖十七年,一直对张老太后冷言冷语的朱厚熜,受不了外朝的议论,便下旨给工部,在紫禁城的东边,也就是太子宫的旁边,修建慈庆宫,准备给张老太后居住。
只是,三年多时间,这慈庆宫仍未完工。
好在,朱厚照的皇后夏氏,和几位嫔妃先后故去,这仁智殿,便也空了下来。
方皇后迈步进了屋内,里面黑漆漆的,没有点着火烛。
突然一个黑影窜了出来,从方皇后的脚边跑过,吓得她尖叫一声。
莲欣出声道:“皇后莫怕,只是一只野猫罢了。”
方皇后玉手拍着起伏不定的高耸胸脯,定了定心神。
“怎么不点上火烛?”方皇后问道。
莲欣回道:“是太后她老人家的眼疾复发,所以才灭了灯火。”
方皇后的眼睛渐渐适应了这黑暗的环境,迈步进入了里间,却觉得有股阴冷的气息打在身上,情不自禁的哆嗦了一下。
望着躺在床上休息的张老太后,方皇后轻声道:“太后,给您老请安了。”
没有回应。
宫娥莲欣走到床边,对着张老太后亦是轻声叫道:“太后,皇后来看您了。”
张老太后回应了一声,眼睛却没有睁开。
方皇后听不清太后说的是什么话语,莲欣转述给她:“太后说,免礼。”
方皇后便上前几步,来到床边,看着满头银发,盖着锦被的张老太后,又问道:“太后,您这怎么突然间就病了,可曾叫御医进宫瞧瞧?”
莲欣代替张老太后回道:“叫了御医,也开了些药,只是不大见好。”
张老太后睁开混浊的双眼,也瞧不清楚面前的方皇后,但她心里却是明白,气喘吁吁道:“老毛病了,不打紧,大老远,害你……跑一趟……”
方皇后却坐了下来,伸手握住了张老太后那骨瘦如柴的左手,异常冰冷。
“太后,您这话,真是见外了。您都病了,我这做晚辈的,来看看您,也是应该的。”方皇后轻声细语道。
张老太后咳嗽了两声,呵呵笑道:“外人不外人的,就不说了。”
“我这一生啊,最对不起孝宗皇帝,他爱我,敬我,只娶了我这一个女人。”张老太后诉说起过往:“我年轻的时候,也真是不懂事,以为他爱我,就是独宠我一个人就好了,这后宫之中,不能再有其她的女人。”
“我们虽然夫妻情深,相濡以沫。可我却是忘了,他是皇帝,肩负着天下的万民。”张老太后的声音带着悔意。
方皇后也不回话,只是静静听着。
张老太后又断断续续道:“我这肚子也不争气,只生下厚照这么一颗独苗,接替了孝宗皇帝,成了这大明的天子。”
“早些年,他在的时候,我不觉得有什么错,他是皇帝,我是皇后,就宠我一个人就好了。直到等他走了,我才有些后悔,日日落泪。”张老太后说到这里,眼泪从眼圈中滑落,顺着脸颊掉到枕头上。
“皇帝,不属于我一个人,所以我才忍着悔恨,纵容先帝胡闹,这后宫之内,又给他娶了好些个妃子。”提起儿子朱厚照,张老太后的脸上露出母性的笑容。
“可是万万没想到,我那苦命的孩儿,跟他爹一样,也是个短命的人,年纪轻轻的,没留下一个子嗣,便也撒手人寰,弃我这个老太婆而去。”张老太后语气转为冰冷:“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错了,大错特错。”
“皇帝是天下万民的皇帝,不应该独宠一人,这大明的江山,终是要有人继承的。”张老太后狠狠抓了一下方皇后的手,弄得她吃痛的呻吟一声。
“你是皇后,要多规劝皇帝,不能整天想着炼丹修道,要以国事为重,这天下万民,全系在他一人身上,这大明的江山,也不能断在他的手里。”张老太后声音逐渐加大,又喃喃自语道:“不然,我无颜下去面见孝宗皇帝,更无颜去面见老朱家的列祖列宗。”
说完,张老太后松开了方皇后的手,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莲欣帮张老太后掖好被子,对着发愣的方皇后道:“皇后,皇后,太后她老人家睡了。”
方皇后如梦初醒,站起身,又看了一眼仍在睡梦里喃喃自语的说着“我错了,全都错了……”的张老太后,随即出了仁智殿。
莲欣目送她摆驾离去,这才回屋。
坐在撵舆上,方皇后思绪混乱,经过这么多年的争斗,她早看出来,这位当今天子,乃是薄情寡义之人。
当了十九年的皇帝,也与这位扶持他继承大统的张老太后,斗了十九年。
虽然张老太后没有明说,但是后宫之内的是是非非,方皇后全都看在眼里,她本就是一个极其聪慧的人。
不过,想起孝宗皇帝,一生只爱张老太后一个女人,方皇后又生出了嫉妒羡慕之情。
“都是苦命的人。”方皇后又独自叹息了一声。
这后宫之中,女人少了不行,女人多了更是不行。
再想起张老太后现在的处境,方皇后似乎看到了她自己将来的影子。
再过几十年,无儿无女,孤苦无依,老死在这深宫内院之中,更不知道爱情为何物。
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颊,方皇后又落了泪,莫说等到人老珠黄,就是现在自己青春尚在,容貌甚佳,都没能获得朱厚熜的恩宠。
独守空房有好几年了,这日子,何时是个头。
方皇后抹掉泪水,不知前路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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